我确实是喝了一些酒的。
到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好像晚上吃的饭菜、喝的酒都从胃转战到了大脑。
按理说，在离考研还有十天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理由喝酒。喝酒的那个钟点，应该点上灯，点上烟，点亮勇猛的心情，埋头于政治考试大纲解析，英语真题解析，以及二十三本专业课参考书的世界。然后在这个世界里像唐吉珂德一样左冲右突，手里的笔是唐吉珂德的驴子，帮我提神的烟是矮胖的桑丘·潘沙，政治是作为敌人的羊群，英语是作为城堡的旅店，专业课是作为巨人的风车，我要打败它们，而这一切左冲右突，都是为了一个美好的目标，考上B大学的电影史研究生，就像唐吉坷德总是念念不忘的，作为一名骑士精神上需要效忠的，在家乡的公主美人儿，因为是精神上的，所以美人其实长得像张飞也没有关系。我应该奋战到凌晨两三点，等烟抽光了，那盏只有四十瓦并且蒙满了灰尘的灯泡晃得眼直发花，勇猛的心情也彻底被所有的书蹂躏到呻吟都很敷衍的时候，就上床睡觉。
但今天没有按照这样的复习计划进行。白天的时候，李三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跳槽了，要请我吃饭。如果是别人，这么紧迫的时候，我一定拒绝得很干脆。但李三永远都那么有说服力，他见到所有人都一脸欢笑，笑里充满了开垦世界的信心。有一回他哭着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爸爸死了，我却觉得电话线里传来了一阵美好的笑意，那笑仿佛可以让他父亲的去世成为他生活的强悍动力。
这是李三毕业两年后的第五份工作，一家知名的外资广告公司，月薪达到七千，而他的第一份工作，一份直投杂志实习生的位置，每个月只挣得到八百块，但我依旧会在拿工资的那天，看到他脸上仿佛聚集了八百个笑容。而现在七千块意味着，他开始考虑买房子。我就用喝酒来祝贺他，我不大会说应景的好话，常常把话说得主语、谓语和宾语打成死结。
喝下肚两瓶啤酒的时候，我觉得那酒冲淡了我舌头尝到苦味的敏感，于是我决定说些什么，给我的舌头打打气，因为苦是人生必不可少的兴奋剂，苦作舟已经过时了，苦现在应当做催人奋进的毒品。我告诉李三一个我保守许久的秘密，并且嘱咐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告诉他，我一年前辞掉家乡一个大型出版社的工作，然后不远千里跑到D大学旁边租了房子，决定让自己变成一名光荣的研究生。那份工作其实不错得很，但我辞掉了，而且付了一万二千块钱的违约金，这就让考研这件事情有了孤注一掷的意义。我告诉李三，我所在的办公室里，除了我，都是研究生。一流学校的对二流学校的趾高气昂，二流学校的对三流学校的趾高气昂，而所有人都可以对我，一个本科生趾高气昂。当然，这不是辞职的原因，办公室主任觉得我做事很卖力。辞职的原因，其实我没有答案。有可能是在毕业后的两年里，我目睹、听闻不少于十个同学仍然坚持考研，有六个是放弃工作的，虽然没有一个交过违约金。我的父亲母亲，说起我第一年没有考上的经过，总是有些惋惜，头一次考的那一年，我差一分就可以进复试，而他们惋惜的方式，是喋喋不休邻居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上了研究生，找了一份年薪五万的工作，已经买了一辆奇瑞QQ，他们语气中的不休，仿佛要说，这女孩还会买第二辆奇瑞QQ呀。
这些让我觉得，考研总归是一件好事儿，值得为它奋斗。有人只相信前半句，有人只相信后半句，我愿意全部相信。
李三说我有志气，于是喝酒，喝着喝着我也觉得自己真的有志气，于是接着喝。
出了饭店的门，李三扶着我，确认我可以自己走回来之后，他去赶地铁。我们相拥而散。路灯把我的影子从路边的墙上召唤出来，我让我的影子扶着我走。我吐，影子也吐，影子吐出来的东西，和他的脸一样黝黑，我吐出来的东西，和我的脸一样煞白。
李三的到来，让我心里出现了一个怀疑的念头。就像心里一架尘封许久，躲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或许根本坏掉的蒸汽机车，被打着了火，噗噗噗地冒着蠢气，居然发动起来，慢慢地，慢慢地顺着一条若隐若现的轨道蹒跚起来。李三告诉我，他明天去新公司接受上岗培训，培训者队伍里，有一个从Q大学毕业的研究生，那可是顶级的学校，李三毫不掩饰地笑说：Q大出来的研究生，和我这个三流大学出来的本科生，还是一样。出来混，靠本事。
我所考的D大学，比Q大学差得远。而我原先工作的出版社，并不比李三这个广告公司糟糕。我开始怀疑我考研的念头，以及值得与否的问题。不过，这个念头很快被我堵住，因为我考的是电影史专业，我心中怀着电影这个理想，小学我露天看《小兵张嘎》，放映员跟我关系好，夸我像嘎子，我就立志做一名永远像嘎子的电影放映员。理想才是好的，理想远远不止一万二千块钱，辞职才值一万二千块钱。
李三这件事情，并不能成为一个标尺以供比较的。
虽然喝了酒，但为了不打断复习计划，我刚刚还是勉强做完了一张英语的模拟试题，因为做之前，酒劲儿还没消，我有些雄心万丈，冲着那本试题语气强硬地说，我不信我搞不定二十六个字母。我确信只有二十六个，因为我翻完这本厚达四百页的书，也找不到第二十七个。
题目做完，酒意有些退潮了，脑子也好一点，食物又都回到胃里了。对了一下答案，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二十六个字母肆意的排列组合还是把我耍弄得像只怠于进化的猴，不论我醉了没有。
马上该睡觉了，睡觉也并算不上什么可高兴的事儿，因为一进入梦乡，就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生活元素在大脑里配合着，重组着，兼并着，跟全球金融市场一样混乱而起伏，一样充满泡沫，并且有醒来以后统统破灭的特质。谁发明了梦乡这个混账词，这一年来，我天天做梦，没有任何一个梦，让我有回到家乡的感觉。想了半天，发现自己的理解有错误，梦乡应该指“梦的家乡”，既然梦都住在这个家乡里，你去做客，必定要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乡亲们。
什么时候睡觉就仅只是睡觉就好了，我不喜欢做梦，况且，做到春梦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一。春梦是我唯一爱做的梦，唯二爱做的，是买彩票中奖的梦，我做过一回，中了五百万，但他们叫我交四百万的税。醒来之后明白原来做梦和吹牛有同样的性质，都不用上税。
不过我觉得，睡觉前写写日记是不错的，可以让被复习折腾的脑子自由一会，就像赛马被训练得要死，然后放它自己去吃吃草。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我决定在这最后十天里，每天都记一篇日记、笔记或者手记，让大脑散散步，吃吃草。
不过不能花太多时间，时间很紧迫了，今天过去，就只有九天。而复习计划还需要按部就班地去完成。
这样的话，这日记的名字，我看可以叫《十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