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黑暗中传来吴离的声音。
“对不起我什么?”他有气无力地问道。他知道吴离的意思,然而他好像不在乎那些对与错,或者说不在乎今晚的遭遇,他只想睡一觉。太累了,也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快,太刺激,他甚至都不相信它是真实的,所以他想潜入梦中,让梦里有个人来告诉,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可能的话,他会告诉对方,大声地,让他捎一句话给梅梅,然而他会说什么?只是承认自己做错了,请求她的原谅?还是批评她,说她的任性,说她的冷漠毁了他们的感情?
此时风呼啸着刮过,震得门窗咯咯响。
他猛然一惊,听到吴离在说:“对不起今晚发生的这事。”
“或许你更应该向自己道歉。”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者你自己清楚。”
“我不清楚。你告诉我。”吴离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在黑暗里闪烁着刀刃的微光,大有将黑暗劈开的趋势和力量。
“我在想,也许老头说的是对的。”
吴离发出冷笑。
“至少他有点说得对。人有错必须承认。当然有些事谈不上谁对谁错,比如有些感情上的事。但有些事情却是有对错。”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有话直说。”
他想象得出吴离的脸肯定阴沉着。要不是被捆绑,不能动弹,没准他会扑过来。会的,就像在陷阱里一样,揪住他,不依不饶,要是他有爪子,没准他还会撕破他的喉咙。人在愤怒的时候,难免这样做,他想。
“一个人偷了一本书,让他承认错了都是很难的,何况比这更大的错,或者说,杀死一个人,无目的的,那就是犯罪。”
“你也神经了,滚吧,我不想跟你费口舌。”
“我没说你杀人或者怎么的。我只是说老头的话,突然让我开始思考起来。我感觉很多年都没怎么思考或者根本没思考了。不仅如此,我发现这个社会,绝大多数的人也都不思考或者根本不思考了。如果不思考,那么,我们怎么去看待我们做过的事,去看待那些我们即将去做的事呢,或者那些我们连想都没去想过的事呢?”
“闭嘴吧你。”
听得见老头的咳嗽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过去了。有阵子他还听见吴离的鼾声,然后他发现自己在推吴离,吴离没哼声除了打鼾,接着他倒了下去,化作一摊水。他吓死了,警惕性地左看右看,木屋也不见了,老头不见踪影。他发现自己跑了起来,没有目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起来的,他感觉双腿不听使唤地带着身体,往前狂奔。他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喘着。一棵棵树往身后退去,或者突然消失了,像是被橡皮抹去了。然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举着不知道从何得来的火把,小心翼翼地探路,走了很久,大概十来分钟,他走到头。一块巨大的岩石堵住洞口,他正想转身离开,看到老头还有吴离站在一块,盯着他,好像他是猎物似的。老头手拿着枪,而吴离有把刀。他想说不是他做的,肯定发生了什么误会。老头制止了他,说有些错你可以改,而有些错你得付出代价。吴离笑了起来,说了什么,他听不清。
他试图争辩,肯定误会了,他什么也没做。
吴离侧身让他看看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有块石头堵住了他刚才走来的路。
既然这样,他并不是一人受困。我们都困在这里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出口是吧,他建议道。但被老头拒绝了:不,出口不重要。那什么是重要的,他想这样问,但他知道老头会说,重要的是你必须承认做错了。
认错,然后呢?他声嘶力竭地问。
然后你就得付出代价,老头说。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固执?我没错。”
他发现自己顺着一条绳子往上爬。腰酸背痛,但已经爬了一半了,也就是说,稍一松手,摔下去准会没命。求生意志催逼着他,即使手磨破皮,流出血了。他想起梅梅曾经跟他说的,有一天,我会带你去海边。想起来真奇怪,他是海边长大的,梅梅却这样说。但此刻想起来,心里难免暖烘烘,那种雨过天晴,挂着彩虹的情形一下子跃入脑中,——一切都那么清晰,透亮,甚至烦恼也被照亮了,失去了它的深度。瞧那路边的水洼,漂浮着一片落叶。
终于到了洞口。他激动万分,伸手去推盖在洞口的树枝树叶,一线微弱的光逐渐扩展,变成两线,变成一大片,与此同时,他失手掉了下去,他看着洞口汪着的圆圆的亮光,心里绝望极了。不,他大喊道。
他睁眼,喘气,汗津津地。又被阳光晃了一下眼。吴离惊讶地看着他。
“什么时候了?”
“中午了。你这觉睡得真长。不过也不好受吧。”吴离苦笑着说。
“别开玩笑了。他呢?”
“种地去了。一大早就出去了。”
“肚子饿扁了。你呢?”
“还好。老头出门之前,我求他给我吃了块红薯。”
“怎么吃的?”他狐疑地看着他。
“他喂我的。没办法。”他耸耸肩。“这种时候他还能想着去种地,不能不佩服。”他接着说。
“是啊,你要他怎么办?这么多年了,不去肯定不行。”
饥饿裹挟着伤痛,再一波袭击了他。虚弱。他挺不起身来。他甚至觉得抬头都很困难。为什么会遇见这样的事,他想,太点背了。老头也真是奇葩,不是说认出杀害孙女的凶手了吗?还去种地。一个人工作久了,让他停下来多么不容易。没见过一些退休的老人,还会再找点事情做吗?但对老头来说,种地应该还有其他的意味。也许你让他解释解释那意味,他也说不出。他顶多就是沉默,要么奇怪地看着你,奇怪你为什么提这样荒谬的问题,就像问人为什么要吃饭一样。是的,土地是生活,是供他做梦、吃饭和睡觉的,那就是他的血肉,三十多年来他兢兢业业地干活,即是为了让那块地长出粮食,也是为了本一份他的责任,他肩扛着它,告诉自己不能辜负这块地对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