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逃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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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只鹰落在打开的窗户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和吴离。他很害怕,吴离倒是挺冷静。鹰就像装饰品一样一动不动地蹲着,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开过半寸,也许它在思量,屋里的两人是否真的不会动弹,也像它一样是件装饰,或者他们的不动只是一种伪装,为了迷惑猎物,就像它。

那一刻,他屏住呼吸。由于担心鹰穿窗进来,扑向它,因此他观察它的动静,否则他早别过头去,闭上眼,或者干脆大喊起来。

这种紧张的时刻,说起来,他和梅梅在一块的时候也会有,并且是经常有。她是鹰的化身,他想,但她缺乏鹰的耐性,能够一动不动待着。她喜欢动起来。似乎一刻不停地在屋里走动。总是吵得他心烦意乱,让他安静一会儿,有时又会惹她生气。她就是静不下来。

我又不是你,干嘛老坐着?话从她的嘴里滚落,铮铮有声。

你可以走得轻一点,他建议道。

那你跟蚂蚁一块生活算了,蚂蚁爬动是够轻的了。她的嗓门尖锐,尾音还抖动。

他不喜欢跟她吵架,也害怕如此。这会让他紧张,思绪烦乱,从而影响一天的心情,更不用说写作了。他就坐在那里写,思绪却跑到她身上,想起她的生气,她的无理取闹,不由得心跳加快,双手颤抖,这样他一个字也写不出。

“不要动,嘘,不要动。”吴离轻声对他说。

一条黑色的蛇爬向他的脚,慢慢缠绕着他的腿,往上爬,然后绕过他的腰,又顺着椅子腿爬下去。他快窒息了,——先是鹰,然后是蛇,等下是不是会出现老虎或者狮子呢?老头怎么能够在屋里生活,而且生活了三十多年?靠的是什么?仅仅是勇气吗?这里肯定有生活的经验。

那么,什么是生活的经验?我在社会上已经工作多年,甚至也谈了几次恋爱,但我有生活经验吗?我常常被说成单纯,那等同于说你这人简单或者幼稚,说你不懂事。我仍然懵懵懂懂,对很多事,尤其对感情。我处理不好跟女友的关系。我太自私了吗?一心关注自己的写作,自己的兴趣,但我也没少陪她。比如说梅梅,我陪她看电视,逛街购物,陪她聊那些无聊的话题,我都没有坦白,我其实很讨厌这些购物啊电视啊。我无非是想让她开心,这就够了,难道我要拿出一天所有的时间来陪她吗?我坐在那里看看书就自私了?不是这样的,生活的面目绝不是这样。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碰见蛇……”

“当然记得。多少年前的事了。时间啊,真快。”吴离感慨地叹口气,“那个时候,从来没有那么多烦恼。”

“可能就没有烦恼。”他笑着说。

“嗯,奇怪那时,不管我们怎么爬山,从来不觉得累,总是跑那个山头,还有那片白沙滩,怎么看都不厌倦。不像现在,做什么事都觉得无聊,甚至玩个游戏,跟女友接个吻,久了都会不耐烦。”

“是啊,”他怀念地说道,“也许童年的秘密在于不谙世事。”相比之下,成人的生活无趣,被很多重负充斥着,做很多事都不是单纯的。进入职场更是如此,为了生活,为了这个那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心态太浮躁,没有理想,不知道为了什么而生活着。看东西的眼光势利。一切都围绕着物质而转,要房要车,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能不累吗?大家都不懂什么叫平静生活了。他想,那些摆满一小桌子的化妆品,到底让梅梅漂亮了没有?还是让她自我感觉变好了?认识她那会儿,她对自己的相貌不是很有自信,也许是因为我多夸她两句,她后来也爱照镜子了。其实她虽然不是什么大美女,但不难看,有时从什么角度或者因为我心情太好,她看上去可称是漂亮的。要不是那么凶,那么脾气反常,小题大做就好了……唉,人都有缺点的。

“昨晚我梦见我女友了。”像是知晓老朋友心里在想什么,吴离说道。

“她估计对你担心死了。这个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

“应该不会。”吴离有点失望地说。

“为什么?”

“你不了解她。”

他没有吱声。沉默攫住了他们,弥漫开来,充盈着整个屋子,甚至穿过窗户,从没有关严的门,跑出去。也许有一刻,他感觉到,森林除了寂静、沉默,什么也没有。那些鸟鸣,那些动物发出的声音,那些风声,都不过是虚假的,是从他的头脑里跑出来,充当的幻觉的银幕,在那上面,光在移动,在勾勒着他眼中看到的景象,他的思考。

“她是个从不满足的女人。”过了一会儿,吴离松动了嘴,“跟你平常看到的她不一样。那都是做给你们看的。她并不是这样的女人。她不知足。我应该怎么说呢?她……”他犹豫片刻,“她是个放荡的女人,到处寻花问柳。唉,起初我不知道,直到有天我发现了。我在客厅里偷听到她在跟一个男人打电话,瞧那亲密的口吻。我跟踪她,终于逮到了。后来我们对峙。她不仅承认了这个,还一股脑儿说出了其他的恋情。气死我了。但那时,我又惊讶又气恼,而我却什么也没做。我瘫坐在那儿,不知道做什么。我被气疯了,他娘的,因此,我在昨晚做的梦中一刀刺死了她。我还记得那种感觉,非常奇怪,微妙。不说是解恨,但也不是没有怒火的。非常奇怪,我说不清。我也只是在梦里才敢这么做,说实话,我还是挺喜欢她的,这就是我现在暂时没法离开她的缘故。我是应该让她放弃她那种放荡的习性,但没法说服她,就像她说的,她不能改变我认为的,而我也没法改变她认为的。她就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前不久,她还半开玩笑地跟我说,她不介意跟你发生关系。”他笑起来,爽朗,清脆,“可笑又奇怪的是,我虽然对她的那些狗娘养的男人满腔怒火,但当她说她不介意跟你的时候,我倒坦然了,可以接受。可能是咱俩的关系吧。可能从你身上,我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也可能不是。”

“唉,其实,我对她没有什么……”

“我知道。我不是说你。我只是说她。”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还跟我说了这些。”他说,“咱们似乎很久没这样推心置腹了。”

是啊,为什么这种时候两人才重新变得亲密,像他们小时候,他想,是因为共同经历的这起患难消除了我们之间的陌生,而这些年来,大家各自的生活、烦恼、经历,却拉大了彼此的间距,乃至把童年时纽系双方的无间的氛围也抹去了?我多么喜欢这种谈话的气氛,没有芥蒂,没有提防,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因素妨碍我们敞开心扉。但从无话不说到没话可讲,却又是我们面对的无奈。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几个好同学没事就聊,但是过上几年,除了偶尔感慨生活的艰辛、大学时光的美好之外,我们说得少,甚至都没什么说的了。

认识梅梅那会儿,不也一样吗?他想,我们似乎满肚子都是话,只是恨时间不够,恨一天太短,掏心掏肺,相见恨晚。到了后来,沉默是主角,是我们之间的难堪的见证,拌嘴、吵架时,难听的话都能说出来。真奇怪,多么明显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