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火速穿好仍然湿了的衣服。找了一只手电筒。冒雨冲出去了。跑了百来米,发现猎枪给落在屋里了。回去已是不可能。要是被老头再次抓着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为免让老头追上来,他们挑选了一条很难走的路,那根本都谈不上路,因为没有路的形状,却是杂草、荆棘丛生,没有草没有荆棘的地方也是泥泞不堪,有的还显然是沼泽。碰到这种情况,他们不得不绕道走,他们发现在这方面上,他们可是费尽心机,浪费了不少时间。吴离跑在前面,摔倒了两次,而他也被绊倒一次,还有一次是撞到一棵树上,差点晕过去。很快手电也没电了。这让吴离恼羞成怒,泄愤似的骂起老头,划破他手臂的刺儿乃至森林,他掉到了沼泽里,大呼救命。循着吴离的声音,他折下树枝,伸给吴离,拉他上来。他们坐在地上,大声喘气,突然大笑起来,酣畅、痛快,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似乎天地间没有什么是他们跨不过去的,那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看透人生,从而得来的顿悟。这不免让他想起有一次,那是小时候,他和吴离去爬山,结果他被一条蛇盯上了,他脸色煞白,大粒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而吴离让他不要动,让他耐心,不要害怕,他找来了一根树枝,就像今晚一样,慢慢伸向蛇。说起来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他们仍然树枝,拼命地跑起来,迎着风。也像今晚这样,他们跑着跑着就笑起来。
很久没那样了,他想道,说起来虽然我和吴离是好朋友,但这些年我们实际上很少见面,不像小时候那样,似乎天天在一块玩,情同手足。这次一块出来玩,也多半是因为偶然,或者说是为情所困,——他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排遣。时间啊,抹去了我们的联系,淡化了我们的关系。似乎什么东西在时间这个大锅里煮一煮,都会变味,不是煮得不够,就是煮过头。
“走吧。”吴离打断了他的思路,提醒道。
现在他们抛弃了慌张,恐惧。他们只是走着,向前。也许老头不会追上来的,但更多的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想再慌乱了。没有用。雨水打在他们脸上、手上,像是在提醒他们,他们实际上没有远离生活。他们仍然可以通过触觉去感知这个世界,也许,他想,这个世界就是用触觉来感知,你所看到的,并非如其所是。太多的假象、谎言蒙蔽了你的视线,你必须保持清醒,保持独立,才能拨开表面,逐层挖掘。
但也是困难重重,毕竟人心可畏,对它判断,剖析它,谈何容易。一不小心,你可能就栽跟头。那种感觉就是,你脚底突然失去踏实的接触,或者说你没有底,你会往下掉,掉啊掉,没错,就像现在,掉到陷阱里,绝望和恐惧再次攫住你,几乎让你窒息。
这是一个猎人的陷阱,可能已经很久没用了。但也说不定。水流不断地从上往下浇灌,只能站在陷阱的中间才能免去被这烦人的水流冲击。陷阱下面肯定有个什么小洞口,流走了一部分水,否则这个陷阱早就灌满水。如今他们半截腰没在水里,徒劳地想抓住什么东西,爬上去。最后他们放弃了,听天由命。
这会不会是一部电影?他想,如果是,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会有人来救他们,没准是老头。没准是一个猎人,他将他们带到自己的木屋里,用兔肉和热烘烘的火炉款待他们,还给他们讲述他的离奇经历,在这片森林里度过的春夏秋冬,那都是人生的经历,平凡中见故事,猎人会这样说,只好你放下不知足的心,不要整天渴望这渴望那。没有那么多的渴望。生活本是如此,你置身其中,你在经历它或者你在经营它,用你的双手,用你的心,仅此而已。
“你在想什么?”吴离拍了下他的手臂,问道。
“没想什么。”他应道,感觉腿被泡得麻木了。他挪动了一下。
“那女孩……”他说道,无意地。脚麻木了。他动了动。
“连你也不信我,是吧?”吴离大声喊道。生气抑或失望?他不清楚,但他能够猜测,吴离生气的可能要多于失望。他性格趋于暴躁,当他大声嚷嚷的时候,脸色基本都很难看,感觉像是要跟人家打架似的。
“没有的事。”他喃喃道,没有再往下说。说了也没有用。再说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还不如动动脚。
“听着,我刚才不是故意要那么大声的,但你是我朋友,你应该相信我。”吴离说,“再说,那老头是个神经病,他不过是无中生有,编造了那么个故事。”
“我相信你。”
“但你那样提是什么意思?”
“我无意的。”他说道,有句话滑到他的口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提起那个女孩,或者我只是想,三年前的8月的某天,在这里到底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是我做的,是吧?”吴离说着,一边在他身边腾挪,似乎在摸索着什么逃生的工具。
“我没说是你做的。”
“但你得信我。而且那事肯定是老头瞎编的。”
“我信你,”他的声音大了起来,连自己都诧异了,“同时我也相信那女孩被害是事实。”
“为什么?”
“我觉得老头的眼神不会骗人。当然这样说,我没有依据。我只是感觉。”他动了动脚。他在想,吴离的脚是不是也冻麻木了。
“感觉常常靠不住。”吴离有点不服气地说,“可是,你还是有点不相信我,兄弟,你更宁愿相信那个神经的老家伙。”
“你为什么老纠缠这个问题?”他有点气恼地答道,“你这么讨厌老头,仅仅是因为他想置你于死地吗?我同样是受害者,我为什么就不恨他?”
吴离突然揪住他的领口:“那是你的事。说到头,你就是认为我有嫌疑。亏你是我多年的兄弟。我今天算认识你了。”他能想象吴离扭曲的脸。虽然他很少见到,但毕竟见识过,——那是一次,当他和梅梅以及吴离和他女友一块外出吃饭的时候,他们过马路,有人骑自行车差点撞到吴离的女友。然后开始了争吵。吴离就那样一把揪住对方,提起来让他双脚离地。他看到吴离的脸往常清晰的线条一下子模糊了,暴露出的青筋抹去他熟悉的平和的印象。他感到了惊讶或者说那是一种陌生,仿佛吴离已经让他不认识了,就像眼下,当他们深陷陷阱,由于发生口角,吴离对他的举动让他惊觉,让他看透。倒不是说他害怕,而是他不能把这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抛入一条遗忘的河流,在那里,与其说经由岁月的磨砺,他们的关系变淡了,他们对彼此不像以往那么关心,他们甚至都会忘了对方,不如说,他对吴离感到陌生了。
两人扭打起来。但是陷阱里到处是水,加上从上不断灌进来水,他们的行动多少受到约束。他被吴离按进水里,挣扎之中,他抓住对方的腿,将其掀翻。他扑过去,抱住吴离,两人都撞到了墙上,但都顾不上疼痛。仍然纠缠在一块,像敌人一样厮杀,不,并不那样的,缠斗不会让他们忘乎所以,充满血性,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他们仍然有着联系、友情,这种友情如同文明一样约束他们的行为,或者时刻告诉他们,这场打斗只是闹着玩的,关键的时候,他们会停止,会重归于好,可能的话,会一起抽烟,像打完羽毛球一样,坐在地上,抽烟喝水,畅谈往事。是的,他们只是没有烟,但他们大笑起来,感觉心里通畅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