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的声音。毋宁说撞击声,一种迷途在深夜里,绝望、无助,突然找到光而无法自控的行为。或者那就是一只猛兽,饥肠辘辘,闻到了气息,试图闯进来饱餐一顿。
老头听到声音的时候,勺子正举在半空,冷静地放下后,不慌不忙走到角落,端起猎枪。
如同当时对准他一样,老头将枪口伸向门外的对象。
从雨声中,他分辨出那是一个人的声音,听来还特别熟悉。他站起来走过去,——是吴离。两人都兴奋地叫起来,给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他本能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好像这是他的房子,他打开后发现多年不见的朋友登门拜访,心情不由得为之一振,但旋即又意识到他自己也是客人,于是侧身对老头说那是他的朋友,语气中带着恳请。老头放下枪,将第二个不速之客让了进来。
吴离不是那种跟陌生人待在一块会拘谨的人,他显得异常兴奋,大声地说着话,——好一个舞台上的演员,他做着夸张的动作,大有要背诵台词的意思;他大声说着话,似乎胸中填满了说不完的话。他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甩手扔到墙角,就穿着裤衩,伸着双手,蹲在火炉边取暖,看着仿佛猴子要抱住炉子似的。
真是可笑,他想道,衣服一脱,人就显出丑态。有的人拼命往衣服添加华丽、名贵的服饰,让人自己显得漂亮,但都是徒有其表,脱了衣服还会剩下什么?什么都不会有,甚至也没有了内心,因为他们不思考,或者说毫无思考的能力。还不如树上的一片叶子,至少它还懂得欣赏秋天。
吴离同样是走散的。听他讲述,就好像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冒险。或者他不过是虚构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而他当仁不让地充当了一回梦寐以求的英雄。
他太了解吴离。吹牛不打草稿,跟块石头都能侃得天南海北。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好的朋友,说起来,也算是认识二十多年,从穿开裆裤开始就认识了的。
“……这时我看到一棵大树,跳了上去。”吴离手舞足蹈,喷着唾沫星子说道,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道,“******,简直像猴子一样敏捷,一下子蹿了上去,还管什么腿上的伤口,而那傻叉老虎只好在下边干瞪眼。”见老朋友冷眼视之,他不得已加重语气,“别说我骗你,都这种时候了,我哪里还有心情说风凉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大的老虎,它真的把我逼入绝境,我为了泄愤,就在树枝上,朝那老虎洒了一泡尿。这一来将它激怒了,它大吼一声,跳起来,差点够着我,真是危险啊。”他摸摸胸口,似乎心跳出来了而他把它压回去。
一碗热粥也没让他安静下来。“说起来,我对这片森林,这块地区还算了解。”他光着膀子,蹲在地上,咻咻地喝着粥,偶尔打个喷嚏,用手背一抹,“三年前的夏天我来过这个地方,还在山头上扎营。有天晚上下起暴雨,狂风大作,差点没把我刮走。那声音是够吓人,我在帐篷里,听着雨水打在帐篷上,像打雷似的。”
他正要问吴离怎么没告诉他三年前来过。这时老头把话头抢过去,“那是不是8月份?”他这才注意到老头正在将他们的湿衣服晾在一条刚系上的绳索上。他也似乎感觉老头已经沉默得够久。
“对对,是8月份。酷暑时节,热得人都要蒸发了。就在那山脚下,有个湖泊,干净无比,你还没去过呢。有天下午我就在那里泡着,巨爽呀。”他把碗放在桌上,赤脚在地板上走着,并从挂在绳子上的湿裤子里摸出一包烟。看了看,扔了。
“那你有听说,那些天山里一个女孩的事吗?”老头问。
“什么,什么一个女孩?”吴离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吴离的脸,也看不清老头的脸。因为他们此时面对面。他似乎感觉到气氛变得凝重。微弱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推倒在地,那反而更亲密,至少影子之间没有纠葛,纯粹是影子,他想道,不像人,会因为钱,因为情,因为一句无伤大雅的话,因为这个那个吵架、动手乃至拔刀相向。说起来,科学在进步,但现在的社会比起原始社会却不见得有什么进步,原始社同样会因为一只兔子,一块土地打来打去。都是资源嘛。
“一个女孩,20出头。不算漂亮,人是傻了点,但人很好。”老头正色看着前方说,在他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顶草帽。
“那女孩跟你什么关系?”他直觉地问道。
“我孙女。”
“你孙女怎么了?”他追问道。
“没什么。”老头欲言又止。
突然停止的对话,让沉默有机可乘,占据了地盘并且让这种时刻变得尴尬。对老头来说,这是他伤心的时刻,只是他不忍去注视,或者他已经移入那个时刻了,因此,在它之后的每分每秒都变得格外沉重起来,他用坚毅,用三十多年来没有改变过的工作韧性来抵抗它,消除它给他造成的一种缺席:他孙女怎么了?
是的,这样的时刻很肃穆,而他的梅梅到底怎么了?记忆如秋叶翻飞,他想随意抓住一片,但不管他怎么用心用力,都无济于事,——记忆给予他的并不是弥补,往往是刺痛般的罅隙。他不像有些人那样,看得开,往明朗的地方去想。他太纠结了,他想着她的好,同时想着她的坏,而且后者的可能要多一些,因为他们的争吵及它造成的隔阂,多少给他们的关系投掷了阴影。她从来都喜欢把问题简化,用粗暴的方式解决,或者她不想解决,因此她总是提出分手,他想,碰到问题,我都是想到去弥合,去思考解决的方法,而她呢,她放弃了。她提出了分手,多么棒、多么又效率却又多么不负责任的做法。每次吵完,我努力去挽回,去哄劝她,才使她回心转意。她说她累了,不想继续了,看不到维持的动力和前景。那一次说起来太过分了,她辱骂他,刺痛了他。尽管如此,他在屋里坐卧不安,并不是她提出的分手让他接受不了,而是看到她的衣服,她在他生活里留下的影子,他难免伤心。
因此,整个下午他在外面乱走,随意的,没有想法。只要能远离他们的住处,避免那些触及伤疤的东西就行。尽管如此,脑子里还到处是乱糟糟的声音,一个说不要放弃,她不会那么无情,一个说,别坚持了,你们生活的未来还不明朗。他做着心灵的噩梦。噩梦驾驶一匹矫健的马,在他后面紧追不舍。他往耳朵里塞了耳机,听着莫扎特明亮的曲子。他进入到音乐为他安排得井然有序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拒绝噩梦令人毛骨悚然的恫吓与嗥叫。这样的世界,还因为他检视心灵的伤疤,给他迷宫的地图,为他的迷乱校正方向,还因为那里的空气有着天鹅绒般的舒适与令人宽心的祥和,给他安慰。
他不再抖抖索索地拂去手指的不安与紧张。他来到公园。在湖边,他坐在长凳上,看阳光在湖里潜水。已是深秋了,那天早上下过雨,所以午后的空气清新极了。有人跑步,从他前面跑过,有人钓鱼,有人谈恋爱,抱着吻着,有人在他不远处,也许谈着心事或者家长里短。唱歌的,跳舞的,打太极的,散步的,拼贴着公园这个不大的拼图版。
他放松了很多。他想,她在做什么?她是否也像我这样,情绪波动,在寻找缓解的途径?该,都是你自找的,他想到她的语气。如果把我们在一块的生活编织成一部音乐,我的演奏是否滑过不自然的音阶?也许吧,要不然那么烦,那么彼此揪心。在这部音乐里,他感觉一开始置身荒野,四处编织着嘈杂,但不久他找到了水,灌溉了一片空地,他的音乐表达随之起了变化,获得尊严,获得了力量。力量属于一个自我审视的性格,他拉着她的手,只想挽回,哪怕是一点点。而她会听到的,就像之前每次的重归于好一样,她会看到音乐中一道神奇的彩虹。只有勇敢的人,才能攀登天空的山峰,在寰宇之间悬挂彩虹,他想,当她站在我的跟前,我不会闪避,目光也不战栗,相反,我拥有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