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叩得手都疼了。像是大冬天的,被风撕裂一样。
门开了。他看见一张严肃得近乎无情的脸,这脸上的皱纹、沟壑清晰可辨,犹如拿刀、锤子凿刻上去的,而他的目光透亮,没有一丝杂质。他看着这表情,这脸,惊得连连倒退,仿佛那就是垂涎已久的野兽,而他手中的猎枪对他来说则如虎添翼,让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脚底一滑,屁股跌坐在水洼里,既不感觉疼,不觉昏眩,甚至都不觉得害怕,相反的,他只想睡一觉,仿佛生死之际,唯有疲倦能够解脱他,因此,面对那张苍老但矍铄的脸,那杆枪,他不是倒吸凉气,而是困惑、迷茫,甚至是嘲弄——他跑了那么久,因经受惊吓、饥饿、疲劳而处于麻木的崩溃之中,只想倒头就睡,将眼前的事物、记忆乃至自己的身体抹去。
老头让他进门。他佝偻着身子走在老头身后,倒显得自己是岁数已大的人,而老头虽然身材比他矮小,但结实,硬板,看上去仍然像个小伙子似的。老头的头发灰白,稀稀疏疏的,在火光的映衬下,脑门亮闪闪的。屋子的中间放置了一个烧煤的火炉,他赶紧靠上去,手哆哆嗦嗦,甚至整个身体都在摇摆,像海面上的舢舨。老头将枪放在角落里,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水,拿来了毛巾,示意他把湿衣服脱了,晾在椅背上。他趁此机会贪婪地观察起屋子。十分简陋,但功能齐全,一切生活所需用品应有尽有。他的目光从被雨水模糊了的窗玻璃上,移至一个靠墙放着的柜子,那上面有烛台,一本破旧的书,他惊讶地认出是《红楼梦》,封面上点缀着几滴红色的烛泪。
老头一语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盯视前方。沉思抑或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听着。他听到锅里的动静。他也已经闻到了粥的味道。黑暗的角落,他似乎看到了水汽从锅里跑出来,而炉火雀跃着。但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觉得更加饿了,肚皮贴紧了脊背。
奇怪的是老头什么都没有问他,就这样让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进屋,烤火,喝他的水,吃他熬的饭,蒸熟的红薯,甚至还允许他在这里借宿一晚。
他希望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他不想这样的尴尬,什么也不说。但是说什么,他没把握,再说他从来不是话痨,不是巧舌如簧的人,他在朋友眼里甚至称得上沉默寡言。尤其是目前的情况,即使让他一年甚至十年也不说话,他也不会遗憾、难过。似乎老头的沉默及其气场,本身足以威慑住他,那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一本厚书,里面写满了生活的经验,对生死的顿悟,对童年的零星的记忆和怀念,或者其实什么也没写,唯有一声叹息,甚至连叹息也没有,唯有一种时间的厚重感,而这厚重的确压制着他,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因为在林中迷路而闯进老头的屋子,吃着对方的饭,还睡他的铺,没准还想将肚子里的欠缺分量的话,一股脑儿塞进老头的耳朵里。
老头已经住在这里三十多年。他不记得是自己先开口问他的,还是老头首先打破沉默告诉他的——从他年轻时来到这里住下,耕地打猎开始,三十多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他想应声道,时间过得真快。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的答话敷衍了事,或者无聊得要命,连自己都觉得其中的虚假,只有水中的倒影可比拟——但倒影怎么说有时还是吸引人,没准还迷惑人,而那样的答话却是虚空的,如同一场雾气从林中升起,截断了视线,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雾,只有一个让人厌烦、燥热的夏天午后。
想想自己过着的乱七八糟的生活,无论感情还是事业都存在很多问题,再看看老头,他三十多年如一日地住在这里,在这块土地上耕耘,这让他反思自己缺乏一颗安于现实的、从细碎的生活里过滤出狂喜的心。
他怀疑这都是与梅梅一块生活造成的,但他不能肯定事情必然如此。我这样想是不是太自私了,他想。他追溯到了认识她之前的生活,那时他尽管过着乏味的生活,但至少能够自娱自乐,而在她的生活与他的相互交融之后,他反而浮躁而提心吊胆。为什么会这样?他想。她不能理解他,甚至对他那么嗜书那么醉心于写作感到不可理喻,她常常拿他的喜好开玩笑,就好像那是笑话似的,他听了总是很难过,却也忍了——他天性柔弱而不好争辩,更不用说争吵了。他害怕这样的争吵,因为那会让原本精神衰弱的他更容易失眠。但事实是,他们隔三差五吵架,拌嘴更是家常便饭。他苦恼着,却由于优柔寡断而无法对他们的关系做出决断。是不是太依赖她了?可能。是否对她动情了?如果不是,为什么会在一块生活?毕竟那里有甜蜜,有美好的回忆值得驻足。
然而这回忆同样充满焦虑、指责,是酸楚的,也是一双罪恶的手,在他沉默的时候,把他带到一个迷宫。他会发现,那里所有的空隙填满了金黄的阳光,一切又都是阴霾的,散发着蟑螂丸的、令人不适的气味,还到处横生阴沟与陷阱。他努力为自己建造防线,他希望摆脱随时掉下去的惶恐。有段时间他甚至不敢尝试着把手长久浸湿在水中,他想彻底忘记水的冰凉,仿佛随时有一滴水会演变成镜子,把自己脆弱不堪的内心照得锃亮,——在跳动的心房里,一个女人温柔地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激动异常,脸蛋红了起来,他朝她走过去,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希望以及瞬间的狂喜。他们抱在一起。那时多么快乐啊,他和梅梅,或者说他。为什么幸福难以持久?他想,为什么我们苦苦经营起来的,还要将它推倒?他瞧见梅梅眼中闪烁的火苗,火苗在他的记忆中,扑腾着,没有被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