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铁门大大的敞开,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沿着山口的土路向着孤儿院疾驰而来,带起干燥的黄土,纷扬在冰冷的空气里。院长和夫人恭迎在前门,崔小姐则带领我们在会客室门口整队待命。
头一辆汽车很快就开进了前院,停在了前门台阶外,从车里走下一对中年夫妇,院长和夫人热情的迎接着他们,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能来参加舞会的,不是海市的达官,就是贵人了。随后这对夫妇向我们走来,崔小姐把他们引入会客室。
随着颜色和款式各异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在前门停下,来自海市的贵宾们一个接一个的入场了,在这些人里边,我认出了神父詹姆士。
我们在崔小姐的带领下也进入了会客室,按照分工开始忙碌起来。我负责三轮的递酒服务,颤颤悠悠的端着满载香槟酒杯的托盘在喧闹的人群中游走,好在几乎不用我提示,宾客们都会主动从我的托盘里端走酒杯,我后背和手臂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小。
“嘿,043201,你在这儿呢!”
一不留神我已走到了神父詹姆士的身边,他从托盘里端起一杯香槟酒,跟我打着招呼。
“您好,神父。”我停下脚步回应着詹姆士神父,“对不起,我刚刚没有看到您。”
“没关系。”詹姆士神父笑笑说,“这件任务一定让你压力很大吧。”
“嗯,我太瘦弱了,老端不稳这托盘。”我不好意思的回答道。
“其实是我让崔小姐一定要挑选你来的。”詹姆士神父喝了口酒,“等你不忙的时候,你来找我,我想跟你聊聊天,好吗?”
“跟我聊聊?”我瞪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嗯,就是随便聊聊,我越来越觉得你是个特别的孩子。”神父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茫然的点点头,继续端着托盘游走在会客室的各个角落。我见到院长和夫人正站着跟刚刚第一对下车的夫妇聊着,就走了过去。
“先生,夫人,需要香槟吗?”我向他们询问道。
他们停下说话,都向我伸出手来。
“噢!”那位不知名的夫人惊呼了一声,“这孩子的眼睛是什么回事?”
“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孩子,天生如此。”院长先生向那位夫人解释道。
“真是太奇怪了。”那位夫人端起一杯酒,绷着一张尖细的脸盯着我,“会痛吗?”
我摇摇头,夫人身边的那位先生抱拳轻咳了一声。他戴着一副圆溜溜的眼镜,看起来比他夫人要和善一些。
“行了,夫人,你看你把孩子吓得话都不敢说了。”那位先生轻声的责备道。
“可是,你看……”那位夫人想解释点什么,却又放弃了。
院长端起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院长夫人。院长向我举了举酒杯,说道。
“好了,043201,你去忙吧。”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的转过身,端着托盘继续递送着香槟。几圈下来,托盘里终于空了,我走到餐台前放下托盘,大舒了口气,上第二轮之前,我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后背和手臂早就酸麻不已。我靠在餐台边,尽量放松着我的大腿。
“小篮子!”有人轻拍我的肩膀一下,亲昵的叫着我。
“米小姐!”我惊喜的发现米小姐也在舞会上,“你怎么也来了?”
米小姐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上面坠满纯白的花朵,黝黑发亮的头发高高的往高梳着,明朗的五官干净而清透,像一个尘世外的仙子。我已好久没有看见如此光彩照人的米小姐了,我禁不住暗自高兴起来。
“崔小姐今年邀请了所有的教工一起参加平安夜舞会,所以我就来啦!”米小姐轻盈的转了一圈,“怎么样?好看吗?还一直没有机会穿它呢!”
“好看……”我傻乎乎的回答道。
“那,我没有错过什么吧?”米小姐像个孩子般雀跃着,调皮的问我。
“嗯,你错过我递送的第一轮香槟酒了!”我严肃认真的回答着米小姐。
“酒就不喝了吧,今晚还有好戏要上演呢。”米小姐突然也跟着我一样严肃起来,挺了挺胸,收了收腹,好似在计划着什么。
“不过,舞是要跳的……”米小姐随即又恢复成调皮的样子,冲着我做了个鬼脸。
这时喇叭响了起来,北墙靠窗那个位置,乐队已准备就绪。院长及夫人站在话筒前,宣布舞会的正式开始。
“欢迎各位嘉宾光临冷山孤儿院一年一度的平安夜舞会,希望大家能渡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下面有请海市当红歌手冯飞飞小姐为我们献唱。”
一时间气氛美好而热烈起来,早先我见到的那位冯小姐原来是个当红的歌手,现在她在院长的引荐下来到话筒前,用带着磁性的声音寒暄了几句,就开始歌唱起来。冯小姐唱的歌我从未听过,我转头看看米小姐,她也正专注的听着。
“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我和米小姐正专心的听着冯小姐歌唱,从会客室另一头走过来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得体的西服,邀请米小姐跳舞。米小姐先是羞涩了一下,冲我眨了眨眼睛,随后就大大方方的在那个年轻人的带领下去到房间中央跳起舞来。米小姐那洁白的裙摆随着灵活的舞步飞旋起来,他们俩个像一只黑背白肚的燕子,在房间里上下翻飞,另人目炫神迷。
第二轮送酒开始后,我更加的小心翼翼,因为房间里到处都是翩翩起舞的人,当我端着托盘站在房间中央,此时发生了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左侧的沙发上,坐着院长,而右侧的沙发上,坐着詹姆士神父,他们同时用眼神示意我过去。
我顾左及右的思索了半天,还是先往左边去了,毕竟院长在我心里的权威更大一些,我也更怕他一些。
“今晚表现不错,小子。”院长从我托盘里端起一杯酒,意味深长的说道。
“谢谢院长先生夸奖,那我先过去了,还有人等着我送酒呢。”我赶紧要从阴郁的院长面前逃走,他却叫住我。
“不急,我们聊聊天,上次聊过之后我还一直记着你。”院长透过脸上的镜片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只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秒,后背那阵熟悉的凉意就重新起来了。
“上次我们的谈话你还记得吗?”院长若有似无的问着我。
“当然……”我的喉头好象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语无伦次起来,“怎么会忘记呢。”
“现在有一些人呐,老想着搅乱人家的局,你觉得这样的人好吗?”院长轻声问我,眼睛看向我的身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院长在看谁,我紧张得额头开始冒汗出来,我人生第一次体验到被夹在门缝中的感觉,更可怕的是,我这门缝中的人,压根不知道这两扇门为何要挤我。
“好了,我们还算进行了一次挺愉快的聊天。”院长见我脸色苍白,浑身冒汗,打算放过我,“那边有人等急了,你快去吧。”
我赶紧转身要从院长身边逃走,再晚一秒我怕自己会把酒杯都摔到地上。我一抬头,詹姆士神父看着我,脸上堆着微笑,碧绿的眼珠炯炯有神,可我突然想到了狼,米小姐给我讲过的童话故事里,凶恶的狼就有着两只在黑夜里发着碧绿之光的眼珠。
我颤颤悠悠走到詹姆士神父面前,他同样也端起了一杯酒。
“你很怕我吗?”詹姆士神父问道。
“没有啊!只是……”
“只是有人让你很怕是吗?”詹姆士神父喝了一口酒,笑眯眯的说道。
我盯着詹姆士神父,无从分辨他眼神里的善意与温柔到底是真是假。
“我想你最近也一定感觉到有奇怪的事情在发生着吧?”詹姆士神父慢慢悠悠的问道,又似自言自语。
我不敢明确的回答他,只是把眼神瞥向后方,暗示着。神父向我身后瞟了一眼,笑了笑。
“不用怕,孩子,真相在今晚就会揭开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虽然我不知道詹姆士神父指的真相是什么,但我清楚自己其实一直身在这个迷团中,却没有机会去揭开这个真相,内心深处也期盼着那个真相能尽早的揭开。
“好的,神父,您没有什么其他吩咐的话,那我先去送酒了。”我终于向詹姆士神父展露了一个笑容,以示我对他的信任。
“去吧,你是个特别的孩子。”詹姆士神父拍拍我的肩。
我端着剩余的酒杯,回到了餐台边,肚子突然感觉到一阵饥饿,咕噜叫了几声,天没黑就下肚的晚餐早就消化殆尽了,我回身看看满餐台的食物,有好多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摆在精美的瓷盘里,待人取食。我假想小石头看见这么多好吃的会是怎样的反应,忍不住暗自笑了起来,我回头环视了下四周,看没有人留意,很快的从其中的一个盘子里抓了一把奶糖装进了裤兜里,随后我咽了咽口水,十分不舍的把注意力从食物上挪开,却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米小姐吓了一跳,她的身边站着一位身着警察制服的男人。
“043201,你在做什么?”米小姐看我一脸慌张,故意调侃我。
“没,我没有做什么……”我的眼神从米小姐身上转到那位警察先生身上,拿手用力的按住裤兜,生怕会露出什么马脚。
“好啦!我知道你是要带给小石头的!”米小姐见我的样子笑起来,“看你吓得……”
我松开按住裤兜的手,抓抓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海市警察总局的张局长。”米小姐指着她身边的那位警察先生说。
“你就是小篮子吧?”张局长用很低沉的语调说起话来,配合着他庄严的外表,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你怎么会知道我……”我很吃惊的问道。
“因为米小姐经常说你是个调皮的坏孩子!”张局长严肃的说着。
“你跟米小姐……”我疑惑的看着他俩,不解的问道。
“他是我哥哥啦!”米小姐在边上终于忍不住插进嘴来,“年轻有为的三好警察先生,刚刚新婚。”
“唉,玲玲,我说你在孩子面前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我就那点儿威严全给你毁了。”张局长突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说笑起来,语调变得柔和了许多。
“小篮子,你别听他的,我可从来没说过你是调皮的坏孩子。”米小姐抓着她哥哥的手臂,像个孩子似的,看来她跟哥哥的感情非常的深厚。
“那您是要来抓谁的吗?”我很认真严肃的问张局长。
“抓人?”
张局长和米小姐同时愣了一下,随即很快的反应过来。
“不,不,这次是詹姆士神父邀请我来参加你们这个舞会的,没想到这么巧,玲玲也在。”
“噢,这样啊……”我略有些失望的说道。
“怎么了?小篮子。”米小姐俯下身摸摸我的脸颊,“是不是累了?我给你找张凳子歇会儿吧!”
“我没事的,米小姐,你去跳舞吧!”我强装镇静的说道。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来抓人的呢?”张局长又问道。
“我……就是觉得警察的工作是抓坏人啊……”我有点慌张起来,透过张局长的身影,我见到了崔小姐正在房间各处巡视着。
“那你是觉得这儿有坏人才这么问的了对吗?”张局长不依不饶的问着。
“我……”我憋得满面通红,开始喘不过气来,生怕嘴边一滑就把那晚所见的恐怖事件给说出来了。
“唉呀,哥你真讨厌!”米小姐赶紧拉着张局长往房间中央走去,“你再陪我跳支舞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怎么会没机会了?”张局长笑着问。
“结了婚的男人就不一样啦,快走吧……”
米小姐拉着张局长跑开了,回头冲我眨眨眼睛,我也平静下来,深吸了口气,感叹着,这真是一个危机重重,又莫名其妙的夜晚。我端起托盘,准备履行我的最后一轮任务。
我在人群中穿梭着,不断的经过熟悉或不熟悉的宾客。米小姐跟哥哥张局长欢快的跳着舞,从房间这头飞到房间那头,而院长夫人身着华服却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神情疲惫。神父詹姆士全程都保持着微笑的样子,正在不同的宾客间闲聊着,崔小姐呢,始终是一副冷漠的样子,虽然穿着不同往日的衣装,却还是摆脱不了那副黑女巫的样貌。院长先生……不见了……
我目光在房间里搜寻了几遍,也没见到他,我想他一定又躲进他那间恐怖怪异的绿书房里了吧。
房间里人人外表光鲜,却都各怀心事。只有冯小姐的歌声,还让人感觉到那么一丝真实,虽然她唱着我听不懂的外语歌,却依旧能感觉到歌声浸到了我的血液里,随着血液的流动,遍布全身每一处细胞。我把空空的托盘放下,沉浸在冯小姐美妙的歌声里,忘了时间,忘了烦恼,忘了真相。
“你的任务完成了吗?”崔小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从冯小姐的歌声里回过神来。
“三轮都完成了,崔小姐。”我站直身体毕恭毕敬的回道。
“那你可以先上楼了,明天一早把衣服交到我的办公室来。”崔小姐命令道。
“好的,记住了。”我嘴上领命,心里却十分不甘,我还等着詹姆士神父说的真相的揭开呢,这么重要的场面我要是没有亲眼见证,我一定会后悔万分。可是崔小姐都下逐客令了,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出去后就直接上楼吧,别学着那些坏孩子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崔小姐又回头交待道。
“我知道了。”这一下希望全部破灭了,崔小姐好似看透了我的想法,直接用尖针刺破了肥皂泡。
我怏怏的往门口走去,打开雕花玻璃门,走廊外一边寂静,崔小姐说的那帮坏孩子也应该早就上楼睡觉了。从会客室透出的灯光照亮了一楼的楼梯,深红色的地板经年磨损,像一块块干涸凝固的血迹,赤裸裸的呈现在面前,我转身轻轻的合上玻璃门,音乐声被关进了门里,我又听到了走廊里穿堂而过的风声。
咯嗒,一阵熟悉的机械声从我的声后响起,我马上看向走廊的深处的黑暗里,声音随着风一阵阵的飘远了,让我无从判断这声音从何而来,但我切切实实感觉到那“咯嗒”声离我很近很近,仿佛就在我的身后,贴着我的后背。
闪电,院长,苍白的脸皮,黑洞洞的眼睛,一下子又统统涌进我的脑袋里,头皮瞬间就炸开了,我撒开腿往楼上跑去,恍惚间,又听到了“咯嗒”一声。
我飞快的跑上四楼推开寝室门,里面也一片黑暗了,只有炉火的红光微弱的映照在墙壁上。我走到小石头的床前,听着他均匀而沉重的呼吸,从裤兜里抓出那把奶糖放在了他的枕头边上,明早他睁开眼就能看到。
我摸黑脱掉身上紧缚着的衣裤,躺倒在床上,全身的骨骼和肌肉仿佛都在咔咔作响,我疲惫不堪,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要等待着那个时刻,真相揭开的那一刻,虽然我看不到,但我想一定能听到无数的惊呼声。
可是没有,随着夜渐浓,我透过墙壁,看到舞会结束后离开的人群,神父詹姆士,张局长,还有冯小姐,一个个坐进车里。那些五彩缤纷,款式各异的汽车,排着长长的队,从黑黑的铁门穿过,往那遥远的山口驶去。
人声,马达声,关门声,最后一切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冷山孤儿院,在几个小时的喧闹过后,又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样子,清冷,黑暗。
我失望之极,我曾对詹姆士神父抱着如此大的希翼,我当真以为他能揭开这件件怪事的迷团,吹开冷山之巅那块浓雾。可他就这样一走了之了,留下一段莫名其妙的谈话,让我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烦恼之中。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要大哭一场,这种感觉来得很强烈,但眼泪始终掉不下来,仿佛还未到那个爆发的时间点,舞台上的戏结束了,后台的戏才刚刚上演。
就在冷山孤儿院陷入清冷与黑暗不久,具体的时间应该是在午夜时分,一阵强烈而沉重的撞击,伴随着清脆的玻璃破裂声和木头断裂声在冷山孤儿院的上空响起,把我从浅梦中惊醒,我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跳起,向窗外看去,只见闪着银光的碎玻璃中一个白色的影子飞快的往楼下坠去,在我未及有任何反应时,那个白色的影子已重重的掉在了前门的台阶上,发出一阵巨大的爆裂声,像是一根尖针扎破了一只鼓涨的气球。
等我探头看清楚那个白色影子时,我的心在瞬间凉成了冰。
怎么会是米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