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下床,冲出寝室,向楼下跑去。我的心脏紧缩着,仿佛已忘记了跳动,也忘记了呼吸,周围墙壁里的声响和灯光,还有从床上坐起满面疑惑的面孔,都像是穿越时空后另一个世界的样貌。模糊,诡异,迟重。
经过三楼时,走廊深处崔小姐的房门开着,透出昏黄的光,正摇曳着向门口移动着。我没有丝毫迟疑,向楼下冲去,二楼的某个房间里,也亮着昏黄的灯,两个慌慌张张赤身裸体的人影正往身上套着衣服,那是院长夫人和司机艾冬。想起楼下司机休息室中曾经响起的米那小姐那愉悦的欢笑声,一阵莫名的悲愤剧烈撕扯着从身体内部喷薄而出,撕开了紧紧裹住我的窒息,我终于忍不住大口喘息起来,走廊黝黑而漫长,好似没有尽头,我向前门狂奔而去,却感觉永远也到达不到了。
时间和空间似乎被无限的拉长了,我向前伸着手,希望能触碰到冰冷的门锁。怎么也到达不了的门外,米小姐正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待着有人握住她的手。
在时间的漩涡里,我狠狠的撞向了坚硬的前门,一大片的金星在眼前闪耀,我摸到圆润光滑的铜锁,用尽全力拧了下去,前门发出痛苦的呻吟,随后一阵强风吹开了沉重的门板,米小姐就在我的眼前,在前门的台阶上静静的躺着,穿着舞会上那条洁白的裙子,面孔侧向一边,眼睛大睁着,从眼角,有鲜红的液体流出,滑向鼻翼。躯体里那颗纤弱的心脏亦如她一样,静静的躺在左肺叶上,鲜艳的红正在慢慢的褪色,逐渐变得暗黑。
我无声的跪倒在米小姐的身边,耳朵侧在她的胸口,正如我所见,她的心脏早已不再跳动。我抓过米小姐的手,她的手心里,正握着一张小小的纸片,柔软和热度也正在消散。
“米小姐……米小姐……”
我试图唤醒沉睡的米小姐,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我实在舍不得米小姐的离去,我开始抽泣起来,大颗的眼泪不住的滴落在米小姐的身上,我的手心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颤动,米小姐浑身像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眼睛深处像有一道红光闪过,一阵阵尖利而凄诡的叫声从头顶传来,我的脑袋像要炸开似的疼痛起来,眼珠和耳膜都像裂开一样,我放开米小姐的手抱住脑袋抬头看去,幽蓝色的深空里,一只巨大的黑影正在屋顶盘旋着,发出毛骨悚然的怪叫。
我似乎听到米小姐在我耳边发出了轻轻的叹息,随后有一阵轻巧的白雾从米小姐的唇间晰出,幻化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在我的面前飞舞着,我伸出一根手指去触摸,那团白雾好似也有灵性,幻化出一根手指模样的形状,轻轻的触及我的指尖,一阵比冰还要寒凉的感觉立即从指尖向心脏袭来,我惊异的缩回手指,那团白雾也往后缩回了一些,随后白雾绕着我飞舞了一圈,盘旋着向天空飞去,渐渐的消失在那巨大的黑影之下。那盘旋的黑影,在白雾消失后,也向屋后的冷山之巅飞去了,我满含着泪花,微微笑着向天空挥动着手臂,向那看不见的白雾告别,我知道,那是米小姐。
“你在这儿干什么?”崔小姐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大声训斥着。
我从米小姐已冰凉的身体边站起,看见脸上怒火燃烧的崔小姐正眯着细长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她对米小姐的死亡一点都不吃惊,她的关注点只在我的身上。我死死盯着崔小姐,想要从她细长幽深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崔小姐被我盯得不自在起来,我想在冷山孤儿院这么久,应该还没有人能够这么直接而大胆的盯住她看。崔小姐摇晃了一下,眼神飘向了地面上的米小姐。
“死了?”崔小姐轻声的问道。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过的点点头。远处,风越来越大,飘来了几点零星的雪花,打在我的脸上,像几颗细密的针尖,冰凉刺痛。
“你回楼上去吧,这里交给我。”崔小姐声音颤抖着说道,“我去……我去打电话……叫人……”
崔小姐摇晃着转身走进前门,我依旧站着,仿佛没有听到崔小姐的命令,这时,一道强烈的光线从我身后射过来,伴随着汽车的发动机声。崔小姐回头往我身后看去,光线刺得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小的缝隙,脸颊在明亮的车灯下惨白惨白的。
我转过身,看见两只车灯在铁门外停下,车厢里隐约坐着两个人,是谁却看不清楚,我向铁门跑去,踮起脚尖使劲的摇开了粗壮的铁门栓,使尽全身蛮力推开了沉重的铁门,车子急速的冲了进来,停在台阶前,车灯把米小姐的尸体照得雪亮。
发动机还未及熄灭,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驾驶室冲了出来,跑向米小姐的尸体。人影进到了车灯里,我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米小姐的哥哥,海市警察局的张局长。
“玲玲,你醒醒,醒醒啊……”张局长把米小姐从冰凉的地面上抱到怀里,轻拍着米小姐的脸颊,痛苦的呼唤着。无奈人已去,雪已落,一切已成定局。
车子的另一边,也下来一人,站在黑暗中,看着眼前的一切。风吹开了那人的黑色长袍,神父詹姆士走向台阶,崔小姐向他行了个礼。
“先把她抱进去吧。”詹姆士神父伤感的说道,“下雪了……”
张局长哽咽的点着头,把米小姐疆硬的尸体抱起来,跟着崔小姐走进前门。詹姆士神父走上台阶,回身看着站在黑暗中的我,说道。
“进来吧,孩子,黑暗比我们想像的要强大的多。”
我看着詹姆士神父落寞的走进前门,握紧了手心,手心里,是那张从米小姐手里找到的小纸片。我默默的走向台阶,台阶上,从米小姐身体里流出的血液已近干涸,纷至沓来的雪花正慢慢的把血迹掩盖。
会客室的灯又亮起,照亮走廊的一块,地板上,三个人影在晃动着,我向灯光走去,却听到二楼地板上响起夹乱的脚步声,有人从楼梯上奔跑下来,横穿过走廊,冲进会客室,院长和夫人都没有发现黑暗中的我。随后,从走廊尽头又有一个人影跑出来,拐进会客室,是司机艾冬。
会客室的门被最后进去的司机艾冬关上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我。我躲在楼梯下的暗角中,透过门,看着会客室里的情景。米小姐的尸体被放在了自助餐台上,那上面已收拾干净,只铺着一层白色的棉布。院长先生正弯腰仔细查看着米小姐的尸体,张局长在院长身后烦躁不安的走动着。院长夫人神色悲恸,用手捂着嘴巴,震惊的看着米小姐的尸体。而司机艾冬站在院长夫人边上,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伤心与难过。我不禁为米小姐不值起来,而詹姆士神父和崔小姐都安静的站在张局长身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院长先生似乎很快就有了结果,他转身面对着张局长,欲言又止。张局长圆睁着眼珠,双手叉腰,瞪着院长。
“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要对她的死负责?”张局长激动的吼叫起来。
院长先生只是淡淡的摇摇头,冷静的说道:“初步的结果,好似令妹已有四个多月身孕。”
“什么?你为了掩盖自己的恶行,编这么大一个谎话出来!不怕天打雷劈吗?”张局长靠近矮小的院长先生,愤怒的吼道。
“我只是陈述了事实,以我之前从医的经历,多半不会错。”院长先生依旧冷静的回答着失控的张局长,他抓住机会反问道,“况且,您说我为了掩盖自己的恶行,这话是从何而起啊?”
“那么多孤儿平白无故的死亡,这里面的原因你比我们更清楚吧……”张局长压低了喉咙,声音沙哑了许多。
“噢,你是说近两年孤儿院发生的数例瘟疫事件,说实话,我也很难办,目前针对那些病症,确实再无更好的治疗手段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有罪啊,神父你说是吗?”院长先生探过脑袋看向张局长身后的詹姆士神父。
詹姆士神父不说话,低头沉默着。院长见状,站直身体,坚定的盯着双眼发红的张局长继续说道。
“依我看,令妹定是与人私通,发现怀有身孕,最后因羞愧而自杀身亡。”
“你……”张局长竟一时语塞了。
院长先生转过身体面朝着会客室的大门,脸上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笑容,在两排雪白而尖细的牙齿映衬下,阴森可怖,我感觉背后有一阵阴冷的风刮过,回过头,只见那扇深木色的雕花屏风静静的立着,泛黄的镜子里,隐约照着我模糊的身影。
我回转头,见到詹姆士神父已来到米小姐尸体前,他闭上眼睛,嘴里轻声的念叨着,随后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张局长在会客室来回走动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等等,你刚才说玲玲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张局长手指着院长先生,随后又把手指划向院长夫人身边的司机艾冬,“我好像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司机艾冬脸色立即紧张起来,嘴角抽搐着。
“说,舞会结束后,你在哪儿?”张局长大声的质问着司机艾冬。
“我……我……”司机艾冬慌张起来,一反平常那目中无人的样子。
我瞥见他身边的院长夫人也紧张起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我这才想起刚才下楼时遇见他俩在一个房间慌乱的样子,心中暗自高兴起来,不管米小姐的死有没有他的份,他都应该受到惩罚。
“舞会结束后,艾冬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们正在核对他去海市采购的清单。”一直沉默的崔小姐突然发话了,语调平静而自然。
“这么晚还核对清单,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呢?”张局长疑惑的反问道。
“这是惯例,明天孤儿院将全体休假,这些锁碎的事情不得不连夜核对清楚,这也是对教会负责。”崔小姐将眼神投向詹姆士神父,冷静而从容。
神父轻咳了一声,向张局长征询意见。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怎么妥善安排米小姐的后事,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张局长把会客室里每个人都仔细观察了一遍,才在身后一张座椅上坐下,用一种异常悲伤的口气开始讲述起来。
“按理说,玲玲应该埋在我们张家的家族墓地里,但前阵子玲玲回海市,她给我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也许那时候她已预感到她的死亡了。她说,她死后,一定要把她埋在冷山孤儿院,这是她热爱的一个地方,有她喜欢的人和物,她愿意永远的睡在这儿……”
听到这儿,黑暗中的我突然像被一道闪电劈过,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一直笼罩在我的头顶,这张网是米小姐亲手织成的,她一定早就发现了孤儿院的秘密,为了揭开这个秘密,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但最后,米小姐失败了,白白献出了生命,孤儿院暗藏的秘密依旧隐匿在暗处,嘲笑着她无辜的生命。我好后悔,后悔没有当初就告诉米小姐我的秘密,那些关于米小姐的恶梦,一定是对我的一种警告,也许,只是也许,我可以用我奇怪的左眼帮助米小姐一起揭开这个可怕的秘密。
都晚了,一切都晚了。我躲在黑暗中,眼泪不住的流下来。张局长接下来说了什么,我再也没有听到。我躺在楼梯底下,听着他们从会客室各自散去,灯关上,门也被锁住。
直至所有的声音都过去后,我才从楼梯下面钻出来,此时开始有晨光进来,我走到摆放着自助餐台的那堵墙边,墙的那一边,米小姐躺在黑暗中,洁白的裙子闪着银色的光,我想再看看米小姐那清秀白净的面孔,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身后从楼梯上方的大玻璃窗投射进来的晨光让我的左眼透视能力越来越弱,我紧贴着墙壁,看着米小姐渐渐的消失在我的眼前。
葬礼在当天的下午就举行了。
崔小姐说孤儿院有那么多孩子,不适合设置灵堂。中午的时候,几辆黑色的汽车安安静静的穿过铺满白雪的土路,来到前院。下来了一群身穿黑衣的宾客,有男有女,其中还有几个年轻学生模样的女孩,我猜想那应该是米小姐女子大学的同学吧。大家表情悲痛,安静的穿过走廊来到会客室。
早些时候,崔小姐已经电话通知了殡葬师,赶在中午前给米小姐整理仪容。殡葬师给米小姐换上一件浅蓝色的棉袍,穿上洁白的袜子,黑色的皮鞋擦拭得一尘不染。散落的头发重又梳理整齐扎在脑后,发青的皮肤在殡葬师的手下很快又恢复了生前的白皙,脸颊上画上了淡淡的粉色,抹了两道鲜艳的红色在嘴唇上。我偷偷在门外观察着,觉得这一定不是米小姐要的样子,整张脸诡异吓人得很。最后,殡葬师把修饰好的米小姐抬入漆黑的棺木中,摆放在会客室的正中央,等待着亲朋好友前来告别。
大家进入会客室,看到的就是那样一个米小姐。没有了生前的灵动,只有死样的怪异。黑衣宾客们一个个向米小姐告别,在里面,我看到张局长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一定是米小姐说的哥哥新婚的妻子。那女人挽着张局长的手,走到棺木前,在米小姐的胸口放上了一支新鲜的百合花,花朵洁白而娇弱,我觉得这才是米小姐的样子,我站在会室室门口,暗暗放下心来,到头来,还是有人懂米小姐的。
我在人群里搜索着米小姐的父母亲,有几对花白头发的老人在其中,却判断不了到底谁才是。告别仪式很快就结束了,殡葬师带来的四个勇夫盖上了棺盖,钉上了粗黑的铁钉,用麻绳和粗竹竿挑起了棺木,向前门走去。
我没有黑色的外套,于是穿上了昨天舞会上的那件黑色西装,混在送葬的队伍里。崔小姐在队伍中发现了我,但她什么都没有说,默许了我的行为,我走出前门,抬眼往四楼的窗口望去,小石头正趴在窗户上向下看着,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知道这一向是他表达悲伤的方式,我向小石头挥挥手,继续跟在队伍后面走着。
走出铁门,队伍拐向右边,离那儿不远处,有一条小路直通草坝上的墓地。长长的黑色队伍安静的可怕,只有从身前方吹来的强劲风声,还有雪花打在棺木上的啪啪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掩盖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雪中,雪花不断打在脸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眯着双眼,努力的跟在后面,在我前面,是詹姆士神父,崔小姐,还有院长和夫人。
詹姆士神父好几次都回转身伸出手,拉住我,把我往前拽,要不是他,我可能早就被突袭而至的狂风吹上天空了。我们艰难的拐上了通往墓地的小路,路的尽头,站着已经变成雪人的海大个,他正扶着铁锨,搭手张望着。
风雪一刻不停的肆虐着,好似要把整支队伍都吞噬掉。我们到达墓地后,海大个向队伍前方的张局长大声的说道。
“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什么?”张局长也冲海大个大声问道,他显然没有留意到海大个说什么。
“我说,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海大个又重复道。
“是啊!这么大的雪,这人死得有多冤呐……”张局长转过头,仿佛是冲着队伍后头说着,我想这话他一定是想说给院长先生听的。
院长先生和夫人对于张局长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他们跟着队伍一起停下来,静静的站立在我的前面,像两具黑色的雕像,一阵恐惧从我的脑袋里蹦跳出来,此时我才意识到表面安静平和的院长夫人其实和阴郁的院长先生一样可怕至及。
海大个在墓地中央挖出一个大坑,这对于他来说,早是轻车熟路的事。我看了看位置,他特意远离了长次填埋洪兴的那个方位。四个勇夫把米小姐的棺木放进了深坑,把麻绳一并扔了进去,这时队伍中有一位老人颤颤悠悠走向前,从土坑边捧起一把黄土撒向了棺木,随后四个勇夫跟着海大个一起把黄土填埋进坑中。呼啸而至的风中,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叹息声,被风吹得四处乱窜,在队伍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我知道,一定是米小姐回来了,只是在漫天的风雪之下,他们看不见那阵似轻烟的白雾。我把冻僵的双手插进棉裤的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片,这是米小姐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昨晚混乱的场面让我忘了纸片的存在。
我想看看米小姐到底留下了什么样线索,把纸片从棉裤兜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