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姐轻声抽泣了会儿,又恢复了冷峻的面色,她抬起头挑衅似的看着她的丈夫。
“好,今晚你就睡这儿,不过,明天一早,你必须给我离开,否则……”
“否则怎么样?你个死娘们现在还学会威胁老子了,怕你?老子来了正经事还没谈呢!凭什么走啊!明天一早老子就找他们去……”
“你有什么正经事啊!你就是个无赖……”崔小姐惊叫起来。
“哟!说老子无赖,别以为你们在这儿干的那些勾当我不知道啊,你们才是真正丧良心的无耻之徒呢……”崔小姐的丈夫翻身起来冲着崔小姐低吼道。
“这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崔小姐激动起来。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谈好吧?老子要睡觉了,妈的,叽叽歪歪,还真是婆妈,一点没变……”
崔小姐的丈夫骂骂咧咧的面朝里睡去,崔小姐不再接话,端起美孚灯向门口走过来,我赶紧弯下腰向楼梯平台跑去,刚刚拐上四楼的楼梯,我就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我紧贴在墙壁上,看见一团昏黄的光慢慢的移过来,我摒住呼吸,崔小姐离我咫尺擦身而过,她端着美孚灯,向她的办公室走去。
我舒了口气,踮着脚跑回了寝室。刚在床上躺下,一个声音把我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你去干嘛了?鬼鬼祟祟的!”小石头在黑暗里突然说话了。
我怕他咋咋呼呼吵醒其他人,对他嘘着嘴唇,要他小声点。
“崔小姐……”我悄声的告诉小石头,“崔小姐的丈夫来找她了,刚才在楼下大闹了一场。”
“噢?崔小姐居然是结过婚的?”小石头也颇感惊奇,“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得叫她崔夫人了。”
“笨蛋,你才崔夫人呢!”我没好气的说,“米小姐说了,结过婚的女子确实应该称夫人,但姓氏要跟着夫家的,你都不知道人家丈夫姓什么就乱叫。”
“唉呀!管那么多干嘛!”小石头不耐烦的说道,“睡觉!”
“别急着睡啊。”我赶紧叫住小石头,乐不可支的说道,“我还知道崔小姐叫什么名字了!”
“什么名字啊,能让你乐成这样。”小石头抬起头好奇的盯着我。
“菜花。”我笑得快合不拢嘴了,“崔小姐叫崔菜花。”
“嘿嘿!”小石头也乐得忘乎所以了,“崔菜花,摧花高手啊!”
“摧花高手是什么意思?”我对小石头的新词语完全不理解。
“你看,到底谁是笨蛋。”小石头得意的说道,“这个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乱问了。”
我还想追问下去,小石头却每每在这关键时刻就昏睡过去,不知他这瞬间清醒瞬间昏睡的功力是如何修练出来的。
大雪在快天亮时才停住,前院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每日的早操无奈取消。在屋子里自由活动一阵后,崔小姐在一楼吹响了哨子,早餐时间到了。
餐厅里变得比平日亮堂了许多,这要归功于窗外的皑皑白雪。我和小石头坐在靠窗的那排座椅,背身对着窗户,我昨晚似乎太过兴奋,今早倒显得无精打采了。
小石头一反常态,细细舀了粥来喝,时不时的嘴角泛起一抹微微的笑意,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最后我发现他的眼神总是飘向一个地方,我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原来是斜对面坐了一个红衣女孩,比我们稍大一些,是苏小姐那边课堂的。
“你想什么呢!”我用手轻轻拍了下小石头的后脑勺。
“啊!”小石头吃痛缩了下脖子,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又恢复成刚才那般做作的样子。
我哭笑不得,也懒得再管他。自顾把碗盘交给了厨娘们就出来了餐厅。路过教师用餐室,我见到了米小姐,苏小姐,陈小姐,独独不见崔小姐,餐桌顶头那位置空着。
我到了三楼,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会儿,我有意无意的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期望能碰到崔小姐的丈夫,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对崔小姐的丈夫这么感兴趣。
可直到上课哨声响起,我也没能在走廊里偶遇到崔小姐的丈夫,我想一定是崔小姐一大早就把他赶出孤儿院了。
米小姐原本给我们上着算术课,我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整个课堂好似都被我传染了,大伙都一蹶不振的。米小姐啪的把课本放回了讲台上。
“好吧,我看大家今天是没有什么心情学习了。”米小姐边说边打开了课室的门,“那么,就干脆去前院好好的玩耍一番吧!”
整间课室沸腾起来,大伙都急着往门外跑去。我懒洋洋的站起来,最后一个出了课室。
“怎么了,小篮子,无精打采的?”米小姐问我。
“没什么,米小姐。”我瞪着无神的双眼看着她,“只是昨晚没睡好。”
“噢。”米小姐关上课室的门,“离别总是伤感的。”
我明白米小姐是指小花妞的离去,可昨晚的失眠好似跟那个关系不是很大,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去看米小姐的眼睛了。
米小姐把我带到楼梯口,对我说道:“好好去玩下吧,小孩子玩起来就有精神了。”
我往楼下走去,米小姐却往她的房间走去。
“你不陪我们一起玩吗?”我叫住米小姐。
“噢……”米小姐转过身,犹豫的一下,“我,有些不舒服,你们自己玩吧。”
“米小姐!”我想着这是把心底的疑惑说出来的最佳时机,我走回三楼平台,面对着米小姐,“我感觉你变了,自打你从海市回来。”
“可人总是会变得啊!”米小姐俯下身,摸着我的脸颊,“人总是在不断成长,就算是我,也是如此。”
“可是……我好希望你还是原来的米小姐……”我望着米小姐不再清亮的眼睛,“阳光,灿烂,会永远陪着我们玩,陪着我们疯……”
“傻瓜……”米小姐笑着说,“我当然还是会永远陪着你们的……”
“米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打断米小姐说道,“如果有,请你告诉我吧,让我跟你一起分担!”
“有些事情,等你大了才会明白的。”米小姐略带伤感的说道,“不过我要谢谢你,小篮子,你是个有心的好孩子。”
既然米小姐不想说出藏在她心里的事情,我也不能强求了。
“嗯,我懂了,米小姐,你好好休息吧。”我向米小姐鞠了一躬。
米小姐没再说什么,回身进了房间,我站在平台上,从未有过的一种距离感油然而起,米小姐回来后,我就隐约感觉我与她之间,在渐行渐远。
我一个人毫无趣味的下了楼,前院原本干净平整的雪地已经被踩踏得伤痕累累,孩子们在雪地上欢快的玩耍着,那几个调皮的孩子正拉开阵势打着雪仗,小石头也参与在其中,这种场面是他的最爱了。
几个小女孩倒是安安静静的在墙角根堆起了一个巨大的雪人,她们用树枝和煤块做了雪人的眼睛和鼻子,正在为用什么作雪人的嘴巴激烈讨论着。
我想起以前小花妞在的时候,她总是会去厨房偷两个土豆和一根胡萝卜回来做眼睛和鼻子,嘴巴呢?小石头一般都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光会抓耳挠腮了,这时候小花妞就会从身后拿出一根鲜红的大辣椒,横在雪人的鼻子下面,就像一只鲜红的嘴巴在大笑着。
我起身从前院的小弄堂跑进了后院,厨娘小芹正在水井边清洗着白菜,两只细白的手冻得通红。
“有没有红辣椒?”我问道。
“你要辣椒干什么?”厨娘小芹疑惑的看着我。
“别问啦,到底有没有!”我着急的说道。
“唉,每次你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我问你永远都神神秘秘的。”厨娘小芹故作失落的低头摆弄着菜叶,“诺,在厨房的门边挂着呢。”
我冲进厨房就看到一大串鲜红的辣椒挂在门边上,我正要伸手去摘,厨娘小芹马上警告我不许摘多了,否则被那几个老厨娘知道了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从上面挑了一个最大的摘了下来,冲厨娘小芹晃了晃。
“放心,就一个!”
我就从小弄堂跑回前院,那几个小女孩还在为用什么做嘴巴做着更为激烈的讨论,我两话不说冲了上去,把那大辣椒横在了树枝鼻子下面,在雪白黑煤的印衬下,那嘴巴显得异常鲜红动人。愣了一小会儿之后,那几个小女孩鼓起掌来,绕着雪人欢快的舞蹈着。
我仿佛又听到了小花妞的笑声,还有她那像小辣椒一样鲜红的嘴巴。我好似跟回忆做了一个了断,浑身变得轻松了一些,我看了看小石头,他正寡不敌众的孤军奋战着,我从脚底下捏起一个巨大的雪球,朝那几个调皮孩子扔了过去,正好砸中他们的领军人物,我正式投入这场战斗中。
因为雪仗消耗了我大部分的体力,所以中午用餐时,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小石头也一样,大口的吃着。这时有个身影在我的右边坐了下来,那是原先小花妞的位置。
我抬眼便认出了这个身影,正是昨天半夜闯进孤儿院的那个男人——崔小姐的丈夫。男人一定发现我正观察着他,于是也转过头来看着我,此时我才发现这个男人的左眼上蒙着一块黑布。
我吃惊的打量着他的脸,瘦削黝黑,透着一股子无赖之气。
那男人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随后又用手指指了指我的左眼,笑了起来。
“真是太巧了,是不是?”那男人开始说话了。
“啊……”我吓了一跳,我没料到他会跟我对话,“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我的左眼,和你的左眼啊!”他朝我眨了眨仅剩的一只眼睛,夹了一口白菜到嘴里,嚼了几口,皱起眉来。
“你们每天就吃这等食物?”那男人嫌弃的说道,“这味道,跟喂猪的也没啥两样嘛!”
他的说话声一定传到了那几个厨娘的耳朵里,她们正恶狠狠的看向我们这边,仿佛要把我们给煮了当晚餐了。
我满面通红的低头吃饭,小石头拉了拉我的衣角,悄声问我:“谁啊?这是。”
我贴着小石头耳朵告诉他:“昨晚跟你说的那个!”
“噢,噢,我知道了!”小石头痴痴笑起来,我也忍不住跟他一起笑起来。
“我说。”那男人突然又开始说话了,“你们两个小鬼是在笑我吗?”
我赶紧收起笑容,假装吃饭。
“嘿,小鬼,我问你话呢!”那男人不依不饶的。
“没有,先生,我都不认识您,哪里会笑您。”我十分正式的回答道。
“小小年纪就会扯谎了啊。”那男人开始流露出他的无赖习气,“你们以为老子瞎了吗?”
小石头率先喷了口菜汤出来,我也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周围其他的伙伴也开始跟着笑起来。那男人涨得满面通红,把饭碗一推,起身就往餐厅外面走去,边走边愤恨着。
“哼,你们这些小瘪三,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果然是崔菜花教出来的!”
等笑够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确实很伤人。饭后,我在后院找到了他,他正坐在后院的墙顶上吸着一支卷烟。我踩着石头,也爬上了墙顶,在他身边坐下来。
“小鬼,你就不怕我把你给杀了嘛!”男人头也不回,自顾自的说道。
“先生,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诚恳的说道,“刚才的事情,是我引起的,你瞧,我自己也是左眼有问题的人,我还那样,真是太不应该了……”
“嘿,小鬼,你听说过冷山传说吗?”男人好象根本就没有理会我的道歉。
“冷山传说?”我一下子来了兴趣。
“嗯,冷山传说,想听听吗?”男人呼出一口烟,在冷冽的空气里化成了近乎凝固的白雾。
“想听……”我在墙头上坐正了,准备听这个冷山传说。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我,坏笑了一下,又深深吸了口烟,随后又吐了出来。
“这个故事,是我之前在牢狱里听来的,没想到有一天会亲自到这冷山之巅来。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老人家,从小就生活在冷山脚下。”
“冷山脚下还有人居住?我一直以为就只有我们孤儿院……”
“别插嘴,小鬼,好好听着。”男人不耐烦的打断我,“这个老人说,在他小的时候,有一天夜里,见到冷山之巅有一道红色的闪电,并且听到山顶传来凄厉的怪声,于是他决定爬上山顶看一看。那阵子正好是秋天,整个树林都变成红色的了,他说那晚的月亮也红得像血一样,他在那红色的树林子里爬呀爬呀,爬了好久,才爬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棵巨大的树,那凄厉的怪声就是从那树里发出来,他绕着那树转了一圈,准备爬上树看个究竟,结果突然窜出来一样东西。”
我完全惊呆了!这简直就是血月亮那晚的再现,我咽了口唾沫,激动得不行。
“是不是一只长了猫脸的怪鸟!翅膀有那么长!”我把两手尽量的伸展开,做出很夸张的动作。
男人盯着我,愣了半天,他疑惑的问我:“你知道这个传说?那你刚才还装傻?你他娘又在逗我玩儿呢!”
“没有,没有。”我赶紧解释道,“我哪里敢逗你玩,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冷山传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的!”男人恶狠狠的说道。
“老实说,你说的这个传说,就像是我的亲身经历一样。”我颇有些自豪的说道。
“你是说,你也曾亲眼见过这只鸟?”男人惊奇的问。
“嗯,也是在秋天一个月亮红得像血一样的晚上。”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只怪异的猫脸,如此清晰,“不过,我想知道的是,你说的那个老人家,他最后是怎么回到家的?”
男人耸了耸肩:“当时他说他被吓坏了,那只猫脸怪鸟伸着利爪朝他扑过来,他脚下一滑就摔在了一块石头上,当时就昏了过去,等他醒过来,他正躺在村口的一棵大树底下。”
“这么说,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我很失望我的疑惑没有被解开。
“不过后来他发现了关于那只猫脸怪鸟更为可怕的事情。”男人继续讲道。
“后来他又上山去了?”我惊奇那位老人家的勇气。
“不。”男人说道,“是他发现,只要听到那只猫脸怪鸟叫声的当晚,村里就会有人死掉!”
“啊!”我惊呼道,“还有这等怪事,这不会只是个巧合吧?”
“刚开始,他也以为只是巧合。”男人略带诡异的说道,脸上呈现出异样的神态,“后来,那只怪鸟叫得越来越频繁,村里每天都有人死掉,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这未免也太离奇了吧!”我还是半信半毅,“后来呢?”
“后来,村里人死得都差不多了。那只怪鸟依旧凄声惊叫着,他实在受不了了,半夜就从村里逃了出去。”
“这……”我盯着冷山之巅,“我也听到过怪鸱的叫声,但并没有死人啊!”
“哼!”男人突然诡异的冷笑了一番,“那只是你没有亲眼看见而已。”
男人把烟头随手弹到了雪地里,火星一下子便陷进了雪里,熄灭了。
“知道这是哪儿吗?”男人指指身后。
“当然,冷山孤儿院啊!”我不屑的回道,“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
“你只知道它的现在。”男人也不屑的回答道,“你知道它的过去吗?还有,你知道它的下面吗?”
男人故意把“下面”两字说得低沉无比,好似说到了我的心里,我的心不自觉的颤了一下。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故事。
“那你快说说,孤儿院的下面有什么?”我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最近我在海市可是听说了不少关于冷山孤儿院的风言风语。”男人又转了个话题,看起来他并不想马上告诉我冷山孤儿院的故事。
“最近确实发生了好多奇怪的事情……”我不自觉的把许多无关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引成了一个巨大的未解的谜团。
“不瞒你说。”男人又说道,“老子就是冲着那些怪事来的。”
“啊!”我惊讶道,“你不是来找崔……”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是如何知道他和崔小姐的关系。
男人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坏笑着说道:“小鬼,没想到你还挺精的!我喜欢,以后就跟着我混吧,保你吃香喝辣的!”
“我……”我并不明白他说的这个混是个什么意思。
“怎么?怕啦!”男人拍了拍胸脯,“我洪兴在海市也算个叫得上名号的人,跟着我,有你享福的时候。”
我正犹豫着怎么回答这个自称洪兴的男人,楼里响起了崔小姐的哨令声,我立马像得到了解脱,从墙头翻了下去,向屋里跑去。
“嘿,小鬼。”男人叫住了我,“你要真想知道关于孤儿院下面的秘密,你就今晚来找我,我猜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我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我大着胆子指了指我的左眼。
“我想知道,你的眼睛是怎么……”我犹豫的问道,没敢把“瞎”字说出来。
“哈哈!”男人反倒乐了起来,他用左手翻开了蒙在左眼上的那块黑布,露出一只坏死干枯的眼球,“小时候爱采花,结果被花杆子戳瞎了。”
“原来如此……”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我原本以为会是两帮人火拼,被刀枪弄瞎了。
“不过,到底我还是采到花了!”男人别有深意的说着,他似乎明白我能懂他的言下之意。
“我,真要回去了,不然崔小姐又要大发雷霆了。”我着急忙慌的往楼里跑去。
“崔小姐?跟我比,也只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我跑进厨房,透过窄小的窗户玻璃,看见那个自称洪兴的男人在我身后拿右手比作手枪,朝着我开了一枪,随后把手指放在嘴边吹了口气。我突然可怜起他来,在他身上,我闻到了一股没落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