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后院,飞奔上楼,课室里,大家都已就座。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前面的位置空着,那是原先小花妞的座位。
米小姐已在小花妞离开的那个早上恢复教课,瘦削的她正专注的读着一首诗歌,声音里依然带着那次教授《送别》时的苍凉。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我坐在课室中,心却早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崔小姐丈夫洪兴的一番话搞得我难奈兴奋与好奇,恨不得马上天黑,这样我就可以清楚明白的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孤儿院中到底在发生着什么样的诡异事件。
课间休息时,大家都往楼下涌去,小石头跟着那帮调皮孩子去前院玩耍了,我没有跟去,而是停留在三楼的平台上,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的往走廊深处崔小姐的房间瞥去。
人群渐渐的散去,走廊里只剩了我一人。隐隐的,我听到走廊深处传来说话声,似乎是故意压低着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到。那声音低沉而狂燥,因为离得太远,等到声音混着走廊的回声飘到我耳朵里时,早已涣散成了模糊的怪叫,我双手紧抓着木栏杆,两条腿却不听使唤的往走廊深处挪去。
我太想知道是谁在走廊深处说话了。
正当我悄悄挪到课室门口,紧贴着墙壁往前走时,走廊深处某扇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把整个人往后缩进了课室里,我像一阵风似的躲进了课室门背后。
一双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巨大的回声,停在了课室门口。我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双脚步声在门口停留了几秒钟后,又重新响起,往楼下走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上,我感觉呼吸重新获得了自由。我靠在门后,仔细回想着那脚步声,迟缓而沉重,只能属于一个人,难道是……
刹那间,一片锋利的银光在我脑中闪过,我不寒而栗,隐约的不祥预感从心底升腾起来。我甚至又感觉到那冰凉的刀尖紧贴着我的脖子,我猛的从门后窜出来,向课室外跑去,却撞上了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的米小姐。
米小姐大叫一声,捂着肚子,半蹲下来,我被米小姐的举动吓得傻站着不知所措。
“对不起,米小姐,你,不碍事吧?”我惊慌失措的向米小姐道歉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米小姐扶起来,但又怕我粗手笨脚的把米小姐搞得更难受。
米小姐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雪,她冲我虚弱的笑了笑,摆了摆手。
“不碍事,我只是过来拿忘了的课本。”米小姐慢慢站起来,右手依旧搭在小腹上。
“米小姐,我真的没有看到你……”看到米小姐痛苦的样子,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真的没事……”米小姐把右手从小腹上挪开,摸了摸我的脑袋问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米小姐这个问题,“我帮你进去取吧。”
我冲进课室里,从讲台上抓起米小姐遗忘在那儿的课本,又迅速冲回米小姐身边,双手把课本递给了米小姐。米小姐接过课本,笑了起来。
“我……我送您回房间吧!”我实在不好意思就这么一走了之。
“好啦,小篮子。”米小姐似乎在那一瞬间又恢复成了最初的那个样子,她把我轻轻推向楼梯口,语调轻快的说道,“我可不是洋娃娃,一碰就倒了。”
“嗯,那我下去了,您好好休息吧……”我打过招呼就往楼下走去,快到中间平台的时候,米小姐又叫住了我。
“小篮子……”
我回转身,看到米小姐站在楼梯口,一只手扶着栏杆,脸色变得有些沉重,欲言又止的。
“米小姐……”我担心的问道,“怎么了?”
“你,最近是不是发现什么了?”米小姐很轻很犹豫的问道。
我心头一怔,脑袋里各种画面,还有各种疑问在闪现着,可一时间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语能够回答米小姐的。我张着嘴呆呆的望着米小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算了,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米小姐脸上的凝重在瞬间消失了,她笑了笑,“下去吧……”
我冲米小姐挥挥手,继续往楼下走去,头顶传来米小姐的一句嘱咐:“凡事自己小心。”
我坐在前院的花坛沿上,看着小石头跟他们疯玩着,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眼睛下意识的盯着门房的方向,那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又回响在我的脑袋里。从楼梯到走廊,再到前院的那一段路上,我想了好多好多,为何身边的人都变得如此奇怪,首当其冲的是院长,其次是院长夫人,再是海大个,厨娘小芹,接着是司机艾冬,神父詹姆士,还有米小姐,崔小姐,现在又冒出一个崔小姐不存在的丈夫,一个个都奇奇怪怪的,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答案也许就在今晚。
等待时,时间永远慢得如一头老牛,在不安和燥动中,终于听到那老旧的座钟敲响了六点。冬天的此时,天色已如夜魅一般。前院已只剩我一人,其他的伙伴早已回房间烤火去了。我从花坛沿上跳起来,直接冲进了前门,我知道在六点钟响过后崔小姐就会吹响晚餐的哨声,这也意味着夜晚的降临,秘密揭开的夜晚。
我跑进走廊,却没有在暗绰绰的走廊尽头见到黑衣的崔小姐,我跑到楼梯口停下,扶着栏杆喘着气,那扇镶着镜子的雕花屏风就在我的眼前,我已好久没有在那面镜子里看过自己了。那镜子似乎也在如我一般喘息着,在我眼前微微的晃动着。
我等待着崔小姐的哨声,却意外的听到有争吵声从二楼传下来。
我跑上楼梯,声音是从院长书房传来的。我的左眼已经能模糊看到门里的状况,我躲在楼梯口,透过书房门看到茶几上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夫人正坐在沙发上,崔小姐站在沙发侧面,而脸色苍白阴郁的院长正不停的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他正在高声的和夫人争吵着。
“他对我们做出了那样可怕且不可原谅的事情,现在居然还敢回到这里来威胁我……”院长高声的叫嚷着,紧握着拳头在空中挥舞着,我头一次见到院长如此激动失控,“这可不行,还差最后一步了,不能让他就这么……”
“那你还能怎么样,纸终究包不住火……”院长夫人带着哽咽回应着,“既然这件事情连他都听说了,在海市那样的地方,还能瞒得住多久……”
“上次神父过来,应该也是为了调查此事的……”崔小姐紧接着院长夫人说道,“这件事情,恐怕……”
“恐怕什么?”院长停下脚步,凑近崔小姐,眼睛死死的盯着他,“我什么都不怕!来吧,管他什么神父还是教会,我统统都不怕!”
院长夫人突然哭泣起来,一如我之前见过的那样,坐在沙发里,捂着脸哭泣着。院长的愤怒似乎也在夫人哭泣后削减了许多,他停止了走动,在沙发前蹲了下来。
“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死……”院长慰抚着夫人的后背,声音凄冷起来。
院长夫人边哭泣边点着头,她一把抱过院长,伏在他的肩头,颤抖着说道:“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快了……还差最后一步了……”院长抱住夫人,俩人紧紧相拥着。
此时书房的某个角落里一只钟敲响了起来。我回头看了眼那只大座钟,指针已指向六点零五分。
钟响了六下,院长和夫人像两尊石人,静止在时间里,就那样,抱着一动不动。
“好了,明白你们的意思就好。”崔小姐在钟敲完后突然说道,“我自己的家事,就让我自己去处理吧,神父那边我也会尽量拖延着。”
说着崔小姐往书房门口走来,我赶紧跑向三楼。身后随即亮起一道光线,一条长长的人影从光线里走出来。我躲在三楼平面的栏杆后面,看着崔小姐从二楼楼梯口转下去,到了大座钟前面,崔小姐停下了脚步,她看了看钟面,随手打开了玻璃面盖,把指针拨回了六点正,大座钟粗哑的钟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崔小姐盖好玻璃盖转身时,她往三楼平台的方向看过来,我吓得往后缩了两步,让黑暗彻底的掩护住我。崔小姐看了有那么两三秒钟,提起及地的裙角,往一楼走去了。我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看着她那黑色如蛇尾的裙角慢慢消失在楼梯上。
大座钟响过六下后,崔小姐的哨声响起,尖锐而急促。我躲在三楼半步不敢动,等待着四楼的伙伴们。哨声的余音还未在整个大屋里消失,四楼的各个房间已经冲出了迫不及待的孩子们,我顺理成章的混入他们,往楼下走去。
走廊里,昏黄的灯光下,崔小姐站在楼梯口,眼神向两道锋利的剑,看着我。我心头一紧,但随着往前去的脚步,我却发现崔小姐的目光并不是在我的身上,而是在我的身后,我回转头去,我的身后是永远毫无戒心的小石头,正跟伙伴嬉闹着。
我几乎是在一阵巨大的恐慌当中吃完了晚餐,等回到寝室,我都记不起今晚吃了什么。我躺在床上,回想着院长和夫人的谈话,他们谈话中的“他”是谁呢?而那个“他”似乎正陷在巨大的危险之中。
我的身边,小石头正翻着一本借来的小人书,里面画着行行色色的男男女女,平日里崔小姐严格禁止我们翻阅这种小人书,按照她的意思这是思想与行为堕落的开始。
崔小姐为何要盯着小石头不放?在那样一场诡异的争吵之后。新的问题又进入脑袋,我的脑袋突然一阵生疼,一声尖利而凄诡的叫声,划破黑空,从冷山之巅传来,是怪鸱!
“小石头!”我赶忙叫道,“你听到了吗?”
“什么啊?听什么?”小石头翻着小人书,懒洋洋的回答道。
“你听呀,仔细听!”我仔细听去,却只有风声从窗外刮过。
“我早跟你说了,你的脑袋肯定在那天夜里烧坏了,你还不信……”小石头依旧翻着小人书,换了一个面朝上的姿势。
那阵叫声,仿佛只在我的脑袋里出现过。我躺在床上,紧紧闭住眼睛,不想再去看那黑漆漆的夜空。没过多久,崔小姐进了寝室,例行检查一番过后,熄灭了所有的灯。
孤儿院又安静下来,我知道,是时候去探寻深藏着的秘密了。
我假装睡了会儿,等到小石头他们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悄悄的下了床,透过窗子看去,海大个的门房还亮着灯光。我穿上衣服和鞋子,熟练的溜到了走廊里,冬天的夜晚让走廊显得空旷而幽深。我很快的到了楼梯口,往三楼走去。
三楼的走廊一如四楼的走廊一样,空旷而幽深。我习惯性的往右看去,米小姐房间暗着,只有少许的月光透进纱帘,米小姐应该已经睡下了。我深吸了口气,往左侧崔小姐的房间走去,远远的,我看见,房间里亮着灯光。
一切终于要有答案,我倒是紧张起来了。
到了崔小姐房间门口,灯光明亮,我见到洪兴正坐在床头,半裸着上身。我正要去敲门,不料崔小姐从一扇打开的衣柜门后面闪了出来,穿着一条丝绸的睡裙。崔小姐关上衣柜门,转过身面朝着床边的洪兴走过去。
“就知道你耐不住寂寞了!”洪兴淫笑着说道,“昨天还死活让老子走,怎么样,到底还是舍不得老子吧!”
洪兴一把拉过崔小姐,把她压倒在床上,使劲在崔小姐的脸上亲着,嘴里喘着粗气。
“今天老子让你好好过过瘾!你个老骚娘们儿……”
我没料到今晚会撞到这一幕,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时走廊尽头有一阵风刮过来,吹过我的后背,拂过崔小姐房间的门,木门竟然翕开了一道缝,一束灯光从门缝里逃逸了出来,照在我的脸上。我像受到惊吓的动物,立即退身躲进黑暗里,紧紧贴在走廊的墙壁上。
而比灯光更可怕的在这时出现了,隐约间,一阵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越来越近,我慌张起来,跑向走廊的深处,在顶头窗户的侧面,有一块天然的凹处,刚好可以藏下我瘦弱的躯体。
我躲进那个凹处,听着脚步声从三楼的楼梯口往这边而来,我微微探出头,看见走廊里一个巨大的黑影像怪兽一般缓缓前进,到了崔小姐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那怪兽轻轻推开了房门,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果然是他,海大个!
海大个轻轻的走进了房间,我瞥到他的右手拿着一把劈柴的斧头。房间里依旧是洪兴调戏崔小姐的欢愉声,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几秒钟后,一阵敲击声伴随着一声闷哼,四周静了下来。
我从凹处走出来,靠近崔小姐的房间。房间里,洪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崔小姐打开了衣柜,掏出一把麻绳扔给了海大个。海大个接过麻绳,开始捆绑起洪兴来。
“绑牢一点,这家伙可是个不要命的。”崔小姐边说边套上一件黑色的外衣,从桌上拿起美孚灯靠近洪兴,以便海大个更清楚的打上绳结。
安静了一阵后,房间里很快又传出了说话声。
“可以了,现在怎么办?”海大个气喘吁吁的问道。
“嘴巴塞住了没有?”崔小姐显然有点不放心。
“我办事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海大个显得很有自信。
“好,跟我走。”
崔小姐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我赶紧站起身,紧贴在门上,门框勉强挡住了我。崔小姐站在房间门口,用美孚灯照了照走廊两边,朝房间里挥了挥手,就往楼梯口走去。海大个跟在崔小姐身后走了出来,肩上扛着五花大绑的洪兴,洪兴的脑袋耷拉在海大个的背后,软绵绵的,随着海大个的走动,前后晃动着。等到灯光消失在楼梯口,我也悄悄跟了上去。虽然我内心极度的恐惧,但我还是想知道他们要把洪兴带去哪儿,没有探究到终极的秘密,我还是心有不甘。
我跟着他们的脚步,灯光在通往餐厅的走廊亮起。海大个驮着洪兴,跟在崔小姐的身后,穿过餐厅,厨房,来到了后院。我躲在厨房的门后紧盯着他们。
“先把他扔过去。”崔小姐冷冷的说道,好似这个男人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海大个走到矮墙边,轻而易举的就把昏迷中的洪兴扔过了矮墙,矮墙那边,发出闷闷的一声,夹带着一丝痛苦的呻吟,这一下,好似把洪兴摔醒了。海大个把洪兴扔过去之后,也飞身跃过了矮墙,身手绝对不像是他那么迟缓沉重的人能拥有的。崔小姐把灯放到院墙顶上,踩上了几块石头,那是平日里我和小石头爬上院墙经常踩的那几块。
崔小姐被矮墙那边的海大个抱了过去,随后美孚灯也被拿了下去。我轻轻打开厨房的木门,俯着身体跑向矮墙,我蹲在矮墙下,透过墙壁,看到海大个拖着洪兴,跟在崔小姐的身后,往草坝深处的墓地走去。
我直起身体,踩上那几块石头,也准备翻身跃过矮墙,耳边却突然传来尖利而凄诡的叫声,好似就在眼前,耳膜被叫声刺得生疼,我双手抱住脑袋,试图减轻疼痛,天地似乎在瞬间就旋转起来,一道红色的闪电在冷山之巅那团浓雾里亮起,我仿佛又见到了那只血月亮之下的怪鸱瞪着幽蓝的双眼,向我冲过来。
我结结实实从矮墙上摔落下来,冰冷坚硬的泥土接住了我,着地时的声音在暗夜的空气里传向远处,传到了前进者的耳朵里。
“是谁?谁在那儿!”崔小姐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急促而紧张。
怪鸱的叫声在摔落时消失,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寒风吹抚枯草的沙沙声。我闭着眼睛,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