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姐比往日晚了一些来查房。
我们早早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等着，床头桌上的美孚灯是要等着崔小姐亲自来熄掉的。崔小姐仔细查看过房间，清点过人数，就从最里面开始，把美孚灯蕊拧下去，火苗随之熄灭，房间也越来越暗淡。直至最后一盏灯灭，没有月光的夜晚房间里一片漆黑。
小石头一整个晚上都没有跟我说话，我在黑暗中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对他来说今晚也一定是个难眠之夜吧。
我盯着围绕在屋顶上的那一团雾气，那股雾气随着旋转的气流在我的头顶慢慢回旋，气流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我的神思仿佛也被这股气流吸引，飞进漩涡的中心，关于童年的一切，都如时光重现，在我的眼前飞旋着，小花妞，小石头，还有米小姐，一切的欢乐时光总是有他们伴随。
我拒绝去想像没有了小花妞的，在冷山孤儿院的生活。
我胡思乱想，越来越不舍。
可越是不舍，离别的那一刻越是来得更快。晨光在后院雄鸡的打鸣声中乍现，仿佛只是一闭眼一睁眼之间，一夜的光景就被那漩涡吸走了。天空变得浓黄，像是末日要来临。
走廊里，我抓住小花妞，她转过脸，我见她也是红肿着双眼。
“今天你要走了。”我在喧闹的走廊里贴着小花妞的耳根说道。
“嗯。”小花妞轻点了下头，“早饭后司机艾冬送我去海市。”
“这么快？”离别比我预想的还早。
“崔小姐说，那对夫妇已经等不及想见到我了，所以越快去海市越好。”
我还想跟小花妞说点什么，却不小心在门口被人群冲散了。忽突间发觉今早下楼后就没有见到小石头。早操时，我四处搜索，也没有在人群中见到小石头。
直至早餐时，小石头还是没有露面。崔小姐发现后，派了米小姐四处去寻找。我和小花妞慢慢吃着早餐，临到早餐结束，小石头依旧无踪无影。
此时司机艾冬已经从四楼把小花妞简单的行李提到楼下。我和崔小姐，还有米小姐，一起陪着小花妞往前门走去。崔小姐时时不忘告诫小花妞做人的道理，小花妞允诺着，但我看得出她的心思并不在此。
前院。司机艾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打开车门等待着。院长夫人也匆匆从二楼赶来，我们开始一一告别，离别的话总是很多，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句，却总有新言添上。
院长夫人和崔小姐都是说些场面上的套话，只是希望小花妞能在新家听那对夫妇的话就好了，而米小姐知道小花妞喜欢唱歌，送了她一本曲谱，希望在新家她能有机会学习音乐，随后由我最后一个向小花妞告别。
“我们找不到小石头。”到了临别，我倒是找不到什么话来说了。
小花妞只是抿着嘴点点头。
我向前抱住小花妞，在她耳边悄悄的说道：“记得以后我会来找你。”
小花妞使劲的点着头，悄声的回应着：“嗯，我会记得。”
我感觉有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了我的脖子上，滑进了胸口。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人生总会有离别的。”崔小姐开始催促道。
我放开小花妞，她早已泪流满面，我记着米小姐说我要给小花妞离别的勇气，所以我硬生生的憋着不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司机艾冬发动了那辆黑色雪佛兰，崔小姐带小花妞坐上了后排，随后把车门关上，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海大个从门房出来把那扇沉重的铁门打开，司机艾冬把车调了个头，慢慢往门外开去。米小姐不知在何时站在我身后，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我闭上眼睛，转身躲到了米小姐的身体里。
在车子快驶出铁门时，突然有一阵响亮的歌声，从屋顶传来，我一下便听出那是小石头的声音。我从米小姐的身边跑到开阔地，抬头看见小石头站在高高的尖顶上，放声歌唱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小石头高唱着《送别》，他居然记得这是小花妞最喜欢的歌曲。我再也忍受不了，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飙出来，我转身对着铁门外的车子大叫着。
“小花妞，你听到了吗？小石头都记得，他都记得！”
小花妞从车后座扭过身，趴在后窗上，流着泪向我向小石头挥着手。这时，天空飘下了雪花，一大朵，一大朵，灰白色的雪花，伴随着小石头的歌声。黑色的雪佛兰，很快被雪花掩盖，小花妞哭泣的脸消失在雪花后面。
可是歌声没有停止，小石头拼尽全力，嘶声裂肺的高唱着，他知道，虽然看不见了，但小花妞一定能听见。
小花妞，再见了。
我没有当着小花妞的面说过再见，因为我怕她会伤心难受，但此刻，大雪渐渐把大地染白，我在心里，对着那看不到的尽头，说着再见，也许是此生。
很久之后，小石头还是不肯从屋顶下来，虽然他已经不再歌唱，但他坐在尖尖的屋顶上，呆望着小花妞离去的方向，我和米小姐在底下劝说了好久，崔小姐甚至威胁他要把他扔到禁闭室去，他依旧动也不动。
崔小姐气坏了，冲着屋顶大叫着：“好，你有本事永远都别下来了，今天的午饭晚饭都别想吃了！”崔小姐回头叫住米小姐：“你也不用管他了，随他去吧！”说完提着及地的长裙气哄哄的回屋子了，米小姐无奈跟着崔小姐一起进了屋，走前她叫我好好陪着小石头。
大雪从屋顶尖开始积聚起来，一半白色，一半黑色。小石头坐在那黑白交界的地方。我在铁门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望着渐渐被雪花染白的小石头。
“嘿，小石头，他们走啦。”我冲屋顶说着，“你可以跟我说说话啦。”
小石头铁了心的一言不发，他的名字叫小石头，脾气倒是臭得像块大石头。
“你记不记得，每年冬天，一下雪，我和你，还有小花妞……”我继续冲着小石头说道，“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打雪仗，还有堆雪人。”
屋顶上那个小小的白点似乎晃动了一下，我知道小石头在听。
“那时候，你总是把雪人的眼睛，鼻子，嘴巴乱放，搞得像个怪物，每次都要把小花妞气得大叫，在雪地里追着你拼命。”
我自己也沉浸在当年的时光里，伸出手掌，灰色的雪花渐渐落在掌心，随着体温慢慢融化成一滩透明的水。时光就像这雪花，悠悠的来，很快就化成水流走，再也变不回去。我听到有哭声从屋顶传开来，屋顶上那个小白点，全身抖动着，大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松。
我松了口气，总憋着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大声而痛快的哭出来就没事了。小花妞的离开，小石头似乎比我更伤心。也许是以后再也没有人跟他斗嘴吵闹了，我在幽默这件事上，好似一点天份都没有。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啦！”我站起身走到楼下，“我都快变成雪人了，你也快点下来吧，我在课室里等你。”
我走回了屋子，身上堆积的雪花瞬间被屋里温暖干燥的空气吸收掉。回到课室不久，小石头也推开门走了进来，嬉笑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除了肩头还有几片雪花，他似乎跟刚才屋顶的小白点毫无关系，在这一点上，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有些事，他比我更会隐藏。
米小姐回来后也开始重新教授我们，依旧讲授她擅长的国文，只是怎么看，米小姐都不如以前精神了，总是有一种恍惚之感。
课间，她也不带着我们玩耍了，总是一个人回到她那小小的房间里，关上门，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我其实是有好多的事情想问米小姐，但看到米小姐这样的状态，我也就不太好意思再去打扰她，我只能把我的疑惑都放在了心里。
整间孤儿院，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死气沉沉了。我站在三楼的平台上，听着伙伴们的笑声，看着小石头没心没肺得跟他们打闹，一时间觉得孤单无比，一种透彻骨髓的孤独从心底浮现出来。
早上的那场雪，直至天黑也没有停下，而且落得越来越大。包裹冷山二十余日之久的浓雾倒是在这场大雪中渐渐散去，在天将黑之时，从后院的墙顶，又可以见到久违的冷山之巅了，那儿也已经被雪染白，唯一没变的，还是那一团终年围绕山顶的雾气。
吃晚饭时，我顿时感觉太安静了，有些不习惯起来。右手边的小花妞今早离开孤儿院了，左手边的小石头因为今早的过激行为被罚不能吃晚饭。所以，就算是平时觉得香甜无比的猪油面疙瘩菜粥，今晚也是食之无味，我的脑袋总是不自觉的向左向右看去，多么希望此刻有两张吵闹的小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那就像是一碟开胃的小菜，简单却不能或缺。
今天我又是最后一个离开餐厅，当我把碗盘交到厨娘小芹手里的时候，她趁着其他厨娘不注意悄悄塞了两个馒头在我手里，我立即心领神会的把馒头藏在了衣服里，快步跑出了餐厅。
我回到寝室时，小石头已经躺在床上，手里抱着一本小人书。
“饿吗？”我坐到小石头床边，“可惜今晚吃的是面疙瘩粥，所以没办法偷偷带给你。”
“不饿！别烦我，看书呢！”小石头翻着书，头也不抬。
“噢？真的不饿吗？”我从衣服里掏出那两只馒头，在小石头眼前晃了晃。
小石头看了眼馒头，咽了口唾沫，假装又低头看书。
“我才不饿呢！”小石头使劲的翻扯着书页。
“好吧，你不饿的话，这两个馒头我就烤一烤，反正我晚上也没有吃饱呢。”
我站起身走到了房间中央的炉子边，把馒头掰成几小块，贴在铁皮炉上烤着，不一会儿，馒头开始散发出焦香味道，弥漫在整间寝室里。我小心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哇，好香，好甜啊，简直是人间少有的美味啊！”我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故作夸张的叫着。
我余光瞥见小石头正焦燥的抓耳挠腮，我想他闻到烤馒头的香味都快疯了吧。我知道他放不下他那股子犟劲，于是朝他扔了一块烤馒头过去。
“你尝尝吧！太香了，两个馒头都不够我吃啊，只能给你一块。”我故意激着小石头。
小石头从床单上捡起那块烤馒头，闻了闻，随后一口就塞进了嘴里，大口嚼起来，喉咙里发出了类似大型肉食动物的那种吼声。
我暗地里笑着，把火炉上剩的烤馒头统统都扔给了饥饿的小石头，他风卷残云般的吃光了所有的烤馒头，最后打出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嘿，小石头，你这是饿嗝还是饱嗝啊？”我躺在床上打趣道。
一只枕头随既飞了过来。
“饿，饿，我饿行了吧！”小石头被我逗得大叫起来。
“对了。”我把枕头扔回给小石头，转过身面朝着他，“今天早上你是怎么爬上屋顶的呀？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通道呢？”
“这就是我的本事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小石头瞥了我一眼，傲气的拿手往空中一举。
我刚想再追问下去，崔小姐推门进来查房了，她一进来就站在门口用鼻子闻了好半天，随后又走到床前，盯着我和小石头，用眼光扫视着我们，试图在我们身上发现点什么，好在证据都已经在小石头的肚子里，连渣都不剩了，最后崔小姐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
灯熄灭后，房间里闪起了银白的光。一场大雪把浓雾驱散，银白的月光终于又照了进来，在白雪的映照下，比平日更显明艳动人。
小石头在吃饱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就是他，一个永远不会将烦恼留住半天的男孩。而我跟他恰恰相反，心里有了一点点事情就会寝食难安，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失眠已经成了最近的常态。
我瞪着双眼，看着满天的雪花往我身上倾注，却又被屋顶阻隔。不得不说，这是个美妙的夜晚，我入了迷，那雪花好似有催眠作用，竟然让我有了些些的困意，我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我似听到一双脚步声从远处踏雪而来，沉重的脚步踩在松软的雪地里，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很快就到了近处。
我惊醒过来，竖起耳朵，那脚步声似乎停在了铁门外，随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打声，那并非是一般的敲打，而是传达着坚定的信念，仿佛在告诉所有人他一定要把这扇铁门敲开为止。
熄灭了几天的好奇心一下子就窜了出来，我俯身爬起来，透过墙壁看见铁门外站着一个精瘦的男人，隔着铁门，看不清楚长相，只感觉这个男人穿得像个乞丐一样，浑身脏兮兮的。
最先有反应的还是门房海大个，在那个男人敲打了不到半分钟之后，门房的窗户里就亮起了灯光。很快的，海大个就端着一盏美孚灯走了出来，依旧慢慢悠悠，嘴里却骂骂咧咧的。
“****娘的，哪里来的野杂种，看我怎么收拾你！”
海大个到了铁门边，训斥着那个男人。男人见有人过来，也就不再敲打，他用很轻的语调跟海大个聊着什么，可惜隔着墙壁我都听不真切。只见到海大个听男人说完，马上摇着手，叫那个男人滚蛋。男人见海大个不愿意打开大门，就又开始用力敲打着铁门。
“崔菜花！我知道你在里边！”男人同时冲着屋子大叫起来，“有种你别躲着，你再不出来，看我怎么把你那些丑事全给抖出来！”
男人一遍一遍的叫嚷着。很快，我听到三楼传来了声音，一双脚步急促的往楼下走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一楼长长的走廊里，随后前门被打开，崔小姐裹着一条深色睡袍走进了前院。
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从前门一直延伸到铁门前。
“哈！崔菜花，你果然在这里！”男人看见崔小姐，用胜利的语气大叫着，“快开门吧，这场大雪可把我害惨了。”
崔小姐没有接男人的话茬，而是小声的训斥着，她的某些话，一定是戳到了男人的痛处。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崔菜花，在这儿跟我讲道理呢！”男人怒吼起来，“老子今天还非要把你的事情说一说了，看你还要脸不要脸了！”
男人继续大吼着，崔小姐回头看了看屋子，抬手示意海大个打开了铁门，看得出崔小姐很无奈，虽然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但我想他们一定是很熟识的，显然，这个男人知道许多崔小姐的过去。
男人趾高气昂的走了进来，步子当中带着流氓的习气。海大个把门关上后，要陪崔小姐进屋，崔小姐示意不用了。海大个郁闷的看着崔小姐和那个男人走进了屋子，关上大门很久，海大个才摇着头走回了他的门房小屋。
我对这个男人和崔小姐的关系有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我爬起来溜到了门边，悄悄打开房门。
楼梯上，很快响起了零乱的脚步声。
“请你轻一点，孩子们都睡着了。”崔小姐冷冰冰的说道。
“嘿，我说崔菜花，你跟我这儿装什么正经呢！”那个男人流里流气的回应道。
脚步声一时间停了下来，就听到崔小姐小声的警告着那个男人。男人显然受到了某种威胁，马上服软了下来。
“好好好，崔菜花，算你狠。”男人唉了口气，“唉，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崔小姐和那个男人又继续往上走着，脚步声消失在三楼的走廊里，以一声很轻的关门声结束。
我立即从门里窜了出去，为了悄无声息，我连棉鞋也没有穿，光着脚往三楼跑去。我半蹲在崔小姐房间的门口，透过门，看见崔小姐用火柴点亮了美孚灯，那个男人起先背对着我，他的脑袋四处转动着，像是在参观着崔小姐的寝室。
“这鬼地方还挺不错啊！”男人参观完房间，直接走到了崔小姐的床边坐下，“老子可得好好睡一觉了。”
“你要干嘛？”崔小姐见男人坐在床上开始脱鞋，惊呼道。
“干嘛？”男人抬头看着崔小姐，脸上带着淫笑，“你说我干嘛，当然是睡觉啊！”
“不能，你不能睡这儿！”崔小姐像受到了惊吓，退后两步。
“老子是你丈夫，凭什么不能睡这儿。”男人冲崔小姐嚷道，“崔菜花，你别欺人太甚啊，老子不吃你那套，老子今晚在这睡定了。”
“要是让院长和夫人发现你在这儿……”
崔小姐话音未落，突然哭了起来，不似那天早晨的嘶吼，而是绝望的低泣。
到这儿，我恍然大悟，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男人和崔小姐的关系，可为何她表现得很惧怕她的丈夫，而这个男人，她的丈夫，跟院长和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