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小姐的离开成了我的一件心事,整整三天,茶饭不思。
这三天里,司机艾冬也没有露面,他和那辆黑色雪佛兰一直没有出现。我无数次的站在窗口,盼着那土路的尽头,会出现那辆黑色的雪佛兰,司机艾冬坐在驾驶室,车后面,会坐着安然无恙的米小姐。
忘了是谁曾经跟我说过——是谁也不重要了,因为此刻我觉得那些话都是用来骗小孩的——只要有足够的信念,全宇宙都会帮你去实现你想要的。
可不管我多么盼望,信念多么强烈,结果却是一次次的让我失望,浓雾的尽头,似乎只有浓雾,米小姐和艾冬,就像迷失在了浓雾里,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因为焦燥,我连着三天都没有睡意。第四天早上,我眼睛通红的走进餐厅喝最喜爱的白米粥,当滚烫的米汤倒进我的嘴里,我发出了一阵怪叫,强烈的刺痛从口腔各个方向向大脑神经发散过去。
整个餐厅都在我的怪叫声中安静了,厨娘们疑惑的用勺子搅了搅粥桶,她们一定以为米粥里又混进小石子了。崔小姐很快的就来到我面前,我悟着嘴,说不出话来。
“张开嘴!”崔小姐面带恼色的命令道。
我放开悟住嘴巴的手,朝崔小姐张开了嘴。
崔小姐盯着看了一会儿说道:“跟我走。”
我不安的跟在崔小姐的后面,餐厅里重新响起来碗筷的撞击声,还有阵阵私语。小花妞和小石头用同情的眼神目送着我。
崔小姐带着我到了三楼尽头一间房间,这里是崔小姐的办公室,原本雪白的墙壁因为年久已经开始泛黄。崔小姐进门后直接走到木桌后面的文件柜里翻找什么东西,我站在门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到崔小姐的办公室来,这个地方让我产生畏惧。
崔小姐翻找了一阵,意识到什么,突然转过头,看到我还站在门口,她用命令的口气道:“进来!”
我只能走进了这个陌生的房间。崔小姐仍旧在文件柜里翻找着什么。我用这个时间仔细打量了整间办公室。
不大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黑色陈旧的木桌,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靠墙的角落放着一只木制的文件柜,柜边上摆着一棵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大大的叶子,青翠欲滴。办公室的布置十分简单,一丝不苟,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就像崔小姐本人一样。整个房间最显眼的,还是西墙上那只巨大黑色的十字架,跟教师用餐室那个一模一样,只是在这个更小的空间里,这只十字架显得更为巨大夸张,让人不敢有一丝一豪的不敬。
我站在木桌边,等待着崔小姐的下一步指令。
房间里实在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我打量,我四下乱转的眼睛无意间搜索到了木桌上的一份文件,看到了文件的题头:关于一九二九年冷山孤儿院痘疹死亡幼童事件报告,整个报告用精细的小楷写在一张黄黄的纸上,里面有好多的字我都识不得,恰巧题头那些字米小姐都曾经在国文课和健康教育课上教授过,我明白痘疹是一种在幼童身上最易发作并且死亡率极高的一种疾病。
我正想仔细阅读那篇报告的内容,崔小姐已经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转过了身。她见我正盯着她的办公桌,咳了两声。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崔小姐在木桌前坐了下来,对我说道:“也就是说,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动的不动。”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低下头轻声的向崔小姐道歉。
“抬起头来。”崔小姐又一次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把嘴张开。”
我顺从的抬起头张开了嘴,我瞥见崔小姐左手拿着一只精巧的陶瓷小瓶,右手拿着一团白色的棉花,她从那陶瓷小瓶里倒了一些什么东西在棉花球上。
“会很疼。”崔小姐把那团棉花球往我嘴里塞过来。
我大张着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等着崔小姐说的很疼来临。当那团棉花接触到我的口腔皮肤,我疼得浑身都颤抖起来,这根本不是很疼,是剧烈的疼痛,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我的眼泪涮得就流了下来。
“嘴巴里这么多溃疡,疼也得忍着。”崔小姐换了一团干净棉花又倒上了陶瓷瓶里的液体,“这是祖上传下的秘方,疼才会有效果。”
我在汗水和眼泪的洗涮中忍住了。看到崔小姐把陶瓷瓶放回桌上,我大舒了口气。
“好了,今天你可以不用上课了,回房间休息吧。”崔小姐把用过的棉花球用一张纸包了起来。
“谢谢,崔小姐。”我半张着嘴含混的说道,嘴巴周围的肌肉还在因为疼痛隐隐抽动。
“不用谢我。”崔小姐站起身把我推到门口,“最近风声紧,孤儿院不能再有死人了。”
崔小姐最后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好象并不是说给我听的。我还没来得及回身向她鞠躬,崔小姐已经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捂着腮帮子,往楼梯口走去,路过课室时,我听到苏小姐已经在给小石头他们上课了。课室里大家都积极的回应着苏小姐的提问,我突然意识到,好象除我之外,没人关心米小姐去哪儿了。我本想走进课室,但一想我这个样子,肯定又会引得大家哄笑,于是就听从了崔小姐的安排,回到了寝室里。
我躺在床上,嘴巴里的疼痛感渐渐消失了,整个人好似也因为那种药水放松下来,焦燥和不安在离我远去,困意爬上我的床,钻进我的身体,我合上双眼,沉沉的睡去。梦里,我听到了铁门打开的声音,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车从浓雾里驶出来,像一台机械幽灵,轰轰的停到了前院里,车门打开又合上。
随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似是许久没听到的怪鸱叫声,我清醒过来,睁开眼看到天色昏暗,小石头正坐在床上抖着他的外套,随后把外套穿上身。
“你穿衣服干嘛啊?小石头。”我问道。
“唉哟,你终于醒啦!”小石头听见我的声音,突然大叫起来,“我还以为你就这样睡死过去了。”
“呸,呸,呸!”我俯身朝床下吐着唾沫,“我睡死,你不睡要死哪儿去啊?”
“我去做早操啊!笨蛋,我看你是睡迷糊了。”小石头跳下床,蹬上裤子。
“早操?现在不是应该是傍晚吗?”我迷惑的说道,“你看,天快黑了。”
小石头转头对我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着,就走出房间了。虽然房间里其他伙伴也是一个个在穿整齐衣服,我对小石头的话还是将信将疑。我起身撩起窗帘,见到昏暗的浓雾里,一辆黑色的雪弗兰静静的停在前院里。
啊!我失声惊叫起来,米小姐回来了吗?那梦里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了?我再也不管现在到底是早晨还是傍晚,飞快的起身穿好衣服,跟着伙伴们一起往楼下跑去。在一楼的走廊里,我见到了小花妞,小石头,还有带队的苏小姐,却没见到米小姐,我的心顿时又沉了下去。
天空上阴云密布,好象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崔小姐一袭黑裙,从前门走了出来,盯着我们早操。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口腔里已经完好如初了,我用舌头在里面四处舔动着,那些原本一碰就剧痛的伤口已经在一夜之间恢复了。
吃早餐时,小石头隔着我,向小花妞讲述我昨天睡得像死猪一样的经历,小石头绘声绘色的说:我叫他吃午饭,叫不醒,然后傍晚叫他吃晚饭,还是叫不醒,我真以为他就要这样一睡不醒了,就像米小姐给我们讲的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需要王子的一个吻才能醒过来了。”
小花妞听了嘎嘎大笑起来,指着我说:“你看他,哪里像美人啊!没有哪个王子愿意吻他的。”
我被他俩逗得满面通红,直翻白眼。我感觉到整个人要比前几天放松多了,好象压在心头的一座大山在一夜之间被移除了。这时我看到许久没有露面的夫人突然出现在餐厅,身边跟着崔小姐,夫人手上拿着一份文档,跟崔小姐说着什么,然后用手指了指我们这个方向。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早课时,苏小姐在黑板上抄写了好多公式,准备教我们算术。这时课室门被敲响了,苏小姐打开门,崔小姐站在门外跟苏小姐耳语了一番就转身离开了。苏小姐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把我叫到了门外,关上门。
“你去找一下米小姐吧,你知道她的房间在哪儿。”苏小姐尽量小声的告诉我。
“米小姐?”我惊呼起来。
“对,米小姐,你往右走三个房间就是米小姐的房间了。”苏小姐指了指身后的一扇门。
我当然知道哪个房间是米小姐的了,谢过苏小姐我就小跑着过去。我站在米小姐房间门外轻轻的敲响了门。
“请进!”米小姐那夜莺般的声音响起,仿佛在我的枯涸的心头浇下了一大盆清水。
我迫不及待的推开门,见到了米小姐。米小姐穿着一件米白的棉服背身对着我坐在窗前的书桌前,原本就柔弱的身躯仿佛更显瘦削了。
“米小姐!”我欣喜的叫道。
米小姐转过身,原本像鲜花一样灿烂的脸如今却枯萎了,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大而无神采。米小姐冲我展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向我伸出了手臂。我走过去抱住米小姐,她的身体冰凉如水,那种凉意传到我的身上心里。我好想马上就知道发生的一切。米小姐放开我,让我在床沿上坐下。
“米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急切的开口道,“快告诉我吧,这几天你不在的时候我都快急疯了。”
“噢……”米小姐眼神涣散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身体突然有些不舒服,回海市休息了几天。”
“是因为瘟疫吗?”我很担心的说出了这个词。
“瘟疫?”米小姐脸上显出惊讶,“什么瘟疫?”
“没什么……”见到米小姐的反应,我彻底放下了心,“那你还要走吗?”
“我不会走的。”米小姐从身后拿出一份文档,我认出那是今早在餐厅时夫人手里的那份。
“不过,有人要走了。”米小姐看着我,认真的说道。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有躲过去。我开始伤心的哭起来,边哭边喊道:“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米小姐。”
米小姐见我哭了起来,也伤心起来,她说:“要走的不是你,不过你同样也会伤心的。”
我暂时收住哭声,等着米小姐说下去。
“要走的是……”米小姐咬了咬嘴唇,仿佛那几个字如刺哽喉,“052350……”
“052350……”我重复着这个编号,熟悉又陌生,一时间搜索不到对应的相貌。
米小姐把文档放回桌上,握住我的两只手,肯定的说道:“小花妞要离开了,她被海市的一对夫妇收养了。”
“小花妞?”我更加不可意料的哭叫起来,“怎么会是小花妞,明明要走的是我,那个厨娘说我要走的……”
“什么厨娘?”米小姐不解的问道。
“就是那个多给我两块馒头的厨娘,叫小芹,她说……”
“小篮子,你要冷静,平日里你最乖巧,这件事情之所以要先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们是最好的朋友。”米小姐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声音沉重,“小花妞一定会跟你一样害怕离开冷山孤儿院,我需要你给小花妞离开的勇气。”
米小姐用坚定而信任的眼神看着我,我也在伤心和不解当中慢慢的平静下来,哽咽的问道:“那小花妞什么时候走啊?”
“很快。”米小姐轻轻的说。
“很快是什么时候?”我需要知道我跟小花妞还有多长时间可以相处。
米小姐犹豫了一会儿,说了两个字:“明天。”
明天,想到明天就要跟朝夕相处的小花妞永远的分别,更大的悲伤从心底涌起来,但我不能再哭泣了,我要收起眼泪,假装勇敢,用欢笑送别小花妞。
“一会儿我会找小花妞单独谈这件事情,她可能会非常伤心,你要好好的劝慰她。”
“嗯,我懂了,米小姐。”我擦干眼泪朝米小姐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也很不舍。”米小姐叹了口气。
告别了米小姐,我回到课室里,小花妞正积极得回答着苏小姐的问题,我默默坐下,什么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小花妞要离开的场景。
午饭后,米小姐把小花妞叫去了她的房间,我能想到那是一个多么难受的时刻。我把小石头叫到后院,我们坐在围墙顶上。
“这雾浓得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坐这儿干什么呢?”小石头无聊得朝远处扔着石子。
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小石头这个消息,我多希望我不是那个传达噩耗的人。
“怎么了,小篮子,你是不是睡傻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小石头依旧没心没肺的叨唠着。
“小花妞要被收养了,明天就离开孤儿院了。”我干脆直接了当的说了出来,我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了。
小石头一时愣住了,正要扔石子的手举在半空中停滞着,过了许久,小石头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把那块石子扔了出去。
“真的,小石头,我说的是真的,小花妞明天要离开孤儿院了。”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怕一向粗枝大叶的小石头没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小石头突然从墙上跳了下去,在我身后大叫着:“骗子!我才不相信你说的!”随后飞快的跑进了后门。
我没有去追小石头,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也是难受的,要给他时间消化这个坏消息。我独自在墙顶坐了很久,我也很需要时间消化这个坏消息。我抬头看看天空,浓雾之上,天色阴郁发黄,一阵阵的冷风从冷山背后刮过来,要下雪了。
快上课时,我从后院进了屋子。到了三楼,正巧碰上小花妞从米小姐的房间里走出来,阴暗的光线里,我依旧能清楚的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坠满泪水的脸颊。她见到我上楼,向我走过来。
“我要走了,要离开你们了。”小花妞边哭边说着。
“我知道。”我帮小花妞擦了擦泪水,“米小姐已经告诉我了。”
“对不起,小篮子,我们以后再也不能一起玩了。”小花妞越发的伤心起来。
“别哭了,小花妞,我知道你会很勇敢的,到了新家,要听他们的话啊,别老是惹他们生气,要逗他们开心。”我自己都从来没有过家,却在劝慰别人如何在新家生存。
“嗯,我知道。”小花妞用闪着泪光的眼睛询问我,“小篮子,以后你会来找我吗?”
“当然会,我会记住你的编号,我一叫你就知道是我啦!”我逗着小花妞。
“噗……”小花妞哭着笑了起来,“你要去哪里叫啊,难不成满大街的叫啊!”
“对啊,我就天天满大街的叫,你总归有一天是要上街的吧。”我夸张的挥着手,模仿着在大街上叫唤的动作。
“那好吧,为了让你找到我,以后我每天都上街去等你。”小花妞的情绪慢慢的放松下来,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好,我们一言为定,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把小姆指伸向小花妞,她也伸出了小姆指,两只姆指勾在一起,上下摆动着。
那天晚饭时,我们三个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吵闹,谁都知道离别的一刻即将到来,这个时候,反而倒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了。小石头低头啃着馒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好象在生着闷气。小花妞慢慢的喝着碗里的稀粥,仿佛在品味这最后一顿晚餐。
我看着他俩,假装的勇敢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悲伤,偷偷掉下一滴泪水,我怕被小花妞看到,赶紧低下头喝粥。
晚饭后,小花妞被崔小姐带着去收拾行李。我和小石头回到了房间里,整个晚上,小石头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他是在生我的气,还是在生他自己的气。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劝慰他,也许沉默是最好的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