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出之一
天那边又亮又暗,许多不同光线混杂在一起。风梦泊凝视良久,目光舍不得离开那片奇景。天空分为三个部分,层次分明。最高处是澄净的蔚蓝,像最干净的海水一样。之间布满四散开来的云气,分布得毫无规律。薄薄的白色云气,随意勾勒出自由的线条。最底层则是云幕,差不多像铅块那么厚重——极低,大概不会超过旗杆的高度。因此云幕具有莫名的质感,让人忘掉它缥缈轻盈的本质,如同金属般坚实平整。仔细看,发觉它也成了蓝色,且相当深,几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水模样。厚实的云幕延伸向天边,直到无限远处,将多半个天空遮个密不透风。但透过厚重的云幕,却还有一团鲜红,以及揉杂其间的极白极亮的光团。他清楚落日必然隐藏在那里,才可以造成这样的景象。
此时风甚是激烈,像刀刮在身上带来痛感。风梦泊并没觉得不舒服。在雪山间隐居已久,他对此早已习惯。斜斜的山坡上有道人影,已经去得远了。信使正走向那片碧蓝的洱海。风梦泊脑中琢磨着刚才听到的消息,目光投向另一侧。
在雪峰那边,天地间一片昏暗。远处是起伏不定的山丘。空中乌云翻滚,压着矮矮的山头。云朵像奔马一样在空中疾弛,让人觉得压抑,有种莫名的紧张感。云朵那么黑,他想到也许要下雨了。但马上又发觉山头的颜色很淡,和云朵形成对比。此刻一道紫色闪电划过,猛然照亮了广袤空间。他立即注意到山顶覆盖积雪,直到山脚处都是一片洁白。而从山脚到他站着的这里,地上皆为墨色。闪电转瞬逝去,天空恢复黑暗。
雪来了。风梦泊想到。虽然下得不大,在春末夏初不该有这种天气。他又转头去看先前那里。逶迤的山丘,青葱的草地,落日出现,自云中露出一角。离它最近的那些云彩赤红如血,隐隐又带着金色光晕。
风梦泊想转首过来,仔细欣赏这幅奇景——天空被划为两半,一处充斥黑暗,飞雪连绵;一处光明依旧,落日熔金。可惜他做不到。人相对天空过于渺小。视野有穷尽,无法将一切都看个清楚。可是同样的大千世界,为什么会有两重天地?
他唇边泛出苦涩的笑容。没工夫费神思索这个。他已经听到可怖的消息。眼下必须赶回紫邙山,拯救落雨堂,帮助朋友们度过难关——尽管数年前他才脱身出来。
“兄弟,我乐意你呆在大理,想住多久都行。”
当他选择到大理苍山隐居时,老朋友爨雷[1]代表七佬联[2]欢迎他。接风之后,爨雷还说了一句话。
“这不是你的地方。早晚得回去。”
风梦泊清楚爨雷心直口快,当时一笑置之。现在看来,主人对宾客的建议并没变成空话。
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陷入一场危机。
曾因实现理想而来的骄傲与兴奋,全部离他而去。他不再相信此刻自己拥有的一切,更怀疑过去支持他的信念。整个人仿佛跌入一个黑洞,四周空空荡荡毫不着力。一切都没有意义。他无法抽身出来,只能越陷越深,任自己在江湖内沉沦下去。
很难解释其中原因。风梦泊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苦恼。他曾经希望自己能够实现梦想,可以拥有眼下的这些东西。为此他付出许多努力。自然在达到目的之前,他也曾有过不经意的惘然,为些许挫折感到气馁——那只是一刹那的脆弱,人难免如此——作为强者,他不会被击败,也不乐意妥协。如今他已名动江湖,是落雨堂的中流砥柱。对于无数热血少年来讲,这仍是登天般的困难事情。
可惜,他开始发觉身周的一切并不如意。起初他没在意。大概自己经历过太多,对于某些东西再提不起兴致,难免意兴阑珊。也许过一阵子就好了,他这样安慰自己。结果不是。一段时间之后他更觉得心灰意懒,一切都让他压抑,甚至厌恶。他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梦想是否有意义。也许根本不值一提,因而更否定自己。
他是个明理的人。所有问题终归需要面对和解决,只需找到解决的办法即可。这一次他却束手无策。压抑的感觉像蛇一样缠住了他,让人窒息。他如同浸在可怕的梦魇里,没有出口,四周一片漆黑,孤零零一个人,再不知如何行动。
看起来他志得意满,其实不过是在原地打转。一切都已成灰。
他问过自己,当初要闯荡江湖,到底是为了什么?却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想不起来。或者没有仔细想过。
名声?
在他年轻而寂寂无名之时也曾为此苦恼过,但有了名声之后,很快发觉名声只是别人对你的看法罢了。当然名声可以带来一些改变。那更容易倾向于利益。
虚名,总是烦恼大于好处。
武功?
这确实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同呼吸一样。有人闯荡江湖是为了方便跟其他人切磋,以此增强修为。他入江湖不是为了动手和人冲突。在内心深处,他对争斗没有多大兴趣。江湖争胜,更容易带给他困惑和不适。他总是陷入形形色色的冲突而无法自拔。
利益?
更不是。他对生活要求不高。奢侈的生活,对人是一种伤害。
那是否为了维护道义,为了做一名侠客?
这个问题让他汗颜。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还谈什么侠义?
自然他不是坏人,尽管许多人将他视为黑道中的干将。在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清楚,黑白只是个概念,两者间存在差异,却只在于如何定义。黑色,并不意味错误。只要他知道自己没有犯过什么恶行,对得起自己良心;也就够了。
他的确没想过当大侠。难道是因为自己处在一个利欲熏心道德沦丧的时代里,人们已不相信道义;还是他在江湖中迷失了自己?
世间永远需要侠客。在很久以前,他也曾对此怀疑过。后来他渐渐明白——侠义,永远要被人提起。也许这不是什么实用之物。父亲[3]曾经说过,或许“无用之用”才是真正的“大用”。
在他自己看来,“任侠”二字由来已久,“行侠”只是一部分。江湖不就是一方天地,任鸟飞,任鱼跃么?在浩荡天地之间周游一场,不受束缚,不就是每个江湖中人憧憬的自由么?
答案渐渐清晰起来。他蓦然发觉,自己入江湖的目的,终归是为了这两个字。
注释:
[1]前传中出现过,风梦泊的好友。
[2]江湖十二大势力之一。
[3]前传中提过,风梦泊出身巫教。其父是巫教神君之一,对他影响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