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之四
红线瞧着自己左手五指不住动作,一枚亮闪闪的蛇心锥在指间来回翻动。每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如此消遣。事情太不顺了,不仅折了要离,精精儿也中刀身亡。可恨落雨堂几人中明明没有使刀的高手,怎么会突然有人一刀杀了精精儿?莫非厉刃斩也出山了?她并没将那个爱笑的傻小子放在心上。对方待她的一番心意却不假,这几年来想尽想法讨她欢心。现在精精儿忽然没了,让红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些不是滋味。
“姑娘别急,副盟主马上就到。有他在,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小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红线实在懒得看那个讨厌的女人。她以肘支起下额,凑近旁边几案上燃着的烛火,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跟着以蛇心锥挑了挑烛花。
“幸亏铁姑娘收留我们,不然也得死在外边。风梦泊一露面,只好当缩头乌龟了。”
屋里除了两个女人外,没有别人。磨勒守在门外,宁愿与黑夜为伍。即便那人在屋内也不会吭声。小咬完全可以想到。遇上女人斗嘴,磨勒只会闭上双眼,摆出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
她听出红线话里的讥讽,心里不大痛快。在长白山上两人就不和,其实没什么大过节。小咬自问是白山黑水盟的元老,家里世代在此,何况姓铁的向来只听盟主一人号令。红线不过是外来的一个杀手,投在单无心门下没有几年。凭着妩媚风流,弄得人人都想和她近乎。想到盟主很看重这个讨厌的丫头,她便恨不得用剪刀戳破对方脸皮。
“关起门说话,何必这么客气?白天当着那些人,不方便劝你节哀。”
小咬在灯下调好五石散,准备等会服用。她还需要烫酒助兴。行散时不在乎寒冷,也用不着吃热食;热酒则少不了。
谁信你的鬼话?红线暗暗冷笑。来时她看见了盛名会的俞、野两名香主,尽管不知道小咬究竟奉了盟主什么指令,总之这三人彼此已经很熟——似乎小咬有意拉拢。该不会在向我炫耀有男人巴结她吧?红线生出促狭的念头,心里顿时乐了。小咬模样本来不难看,可惜太不检点。整日喜欢稀奇古怪的药散,居然成瘾,脸上生疮破了相也不悔改。再说“小咬”是种讨厌的蚊虫,女人怎能背上这种绰号?她心知对方常常嫉妒自己。那个姓野的看来有几分轻浮,不如明天好好逗逗他,看小咬怎么办。
“算了,人都死了。”
红线使劲甩了甩头,显得有几分丧气。“魔剑折了,要离和精精儿也没了。铁姑娘,就看你们兄妹了。”
小咬半点不傻,决不肯轻易接过来刺杀风梦泊的烫手山芋,正要开口回绝。磨勒忽然推门进来,看也不看她们,垂着眼说。
“来了。”
红线和小咬均感到不是滋味。她俩此刻仍未听到足音响起,可见自己武功和貌不惊人的磨勒之间尚有差距。难怪这家伙在盟里地位特殊。跟着又有些安慰。那丫头并不见得比自己高明,她俩心里都在鄙夷对方。毕竟女人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会是男人。
单无心端坐在椅中,磨勒、红线、小咬各自在他面前站好。除了磨勒神色平常,两女都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她们多少感到别扭。只要单无心在场,人很难觉得舒服。他让人感觉到的并非寒意,而是一股刺骨的不自在,足能让人汗毛倒竖。说不清因为单无心的武功太可怕,还是这人天生如此。长白山上谁也不了解单无心的武功来历,只知道对方所学甚杂——红线的剑法,精精儿的腿法,还有要离——都离不开人家指点。单无心终年穿着一袭金袍,胸前和背后各贴着一面乌盾。盾牌中内含磁石,可以收人兵器,用起来鬼神难测。在盟内一些人眼里,单无心的武功并不输给盟主。
“精精儿死在屠道人手里。”
这话让磨勒都吃了一惊,愕然抬头。单无心的面孔白得怕人,几乎有些透明。个子又高又瘦,坐着像是几段枯木搭成的架子。随后他问磨勒。
“你知道他?”
磨勒答应一声。江湖中顶尖的大杀手不过寥寥,任谁都听说过屠道人的厉害。
“我会打发屠道人。”
单无心说话从不动怒,总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架势。“要离也死了一个。”他这才显得踌躇起来。
死了一个?难道还有另外的要离?
红线和小咬都觉得蹊跷,谁也没敢多问。
“折了锐气,你俩怕么?”
红线轻轻一笑,抢先说。
“江湖争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红线不敢说一点不怕。可是怕有什么用?还不如忘个干净,按副盟主的吩咐去做就行了。”
单无心不置可否,又望向小咬。
“你呢?”
小咬自然也会说漂亮话,索性仰起脸去看单无心,提高声音。
“铁家世代生在长白山,从不知什么是害怕!”
单无心脸上没有一点肉,瘦得只剩骨头。对方动了动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齿,算是微笑。如此尊容难免让她联想起吃人的野兽。
红线没注意单无心的表情,心里有点好奇。她和磨勒的任务原本就是前来接应,对付落雨堂。而副盟主理应去江南对付芙蓉湾,不料中途匆匆折回来来,可惜已错过刺杀风梦泊的机会。江南那边怎样了?阴总管一定要收拾芙蓉湾。她心中非常期待。
“不用担心。”
单无心再次开口,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援手很快就到。”
他保持轻松的姿态,就此住口。下属们受到他的情绪影响,纷纷露出释然的模样。只要斗志仍在,他有把握斗垮对手。
“小咬,你留下。”
我?小咬不无意外。平日里他们兄妹直接听盟主差遣,和单无心合作的机会不多。眼见红线不情愿地离开,她心里高兴,于是故意露出来几分欣喜。
“他们仨伤得如何?”
原来是问魔剑。小咬恍然大悟。魔剑七人和他们并称十大先锋,彼此关系还算融洽。落雨堂送回受伤的太阿,龙泉,还有剑匣。她马上命人妥善照料,现在三个人都在“霜降”这里养伤。
“活命不难。太阿伤得较重,龙泉和剑匣已经能下地活动。可惜被破了‘气海’,这辈子别想再和人动手。”
她为同伴们的遭遇而惋惜,练了半生武功突然被废掉全部功力。风梦泊,你好狠!她听过太阿讲述详情之后,对敌人的憎恨多了一分。
“盛名会那两个人,武功怎么样?”
说到正事,小咬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吐露她的评价。
“野赤蛇武功惊人,我看不在死去的南宫彻之下。他的奇门兵器是一根‘蟒棍’。听说他自幼养大了蟒蛇,在蛇长到合适尺寸时选好木材,涂上香料,引蟒蛇吞下,然后在尾巴开孔,去掉脏腑,以秘药填充,阴干蛇木。蟒棍软中带硬,上面还有机关,蛇吻可以开合。不管谁被毒牙刺中,一定无药可解。平时野赤蛇爱夸口,功夫倒是货真价实。俞守宫不像他那样锋芒毕露,比较深沉。我没见过此人出手,按理说做师兄的武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段天蟾呢?说过没?”
“啊?”
小咬心中一惊,心里发慌。“从没听他们提过这个名字。”
“他俩的师父。”
该死!她暗骂自己。听名字就该想到,全在五毒之中。野赤蛇曾讲过一次,他们师兄弟本来能和齐商平起平坐。她猜了一阵,仍不知有什么理由。野赤蛇和俞守宫在盛名会中地位不低,应当大有背景。但当她试图打听师门的时候,即使嚣张的野赤蛇也不多说。我师父了不得,最多撂下这么一句。恐怕段天蟾是个大人物,才会让副盟主如此在意。
“他们俩能杀骆闻秋,想对付风梦泊还不够分量。”单无心声音转冷。“你早该多打听一些事。明天安排我见他们。带上太阿。”
小咬压下心底不快。毕竟盟里没人敢当面顶撞单无心。如今太阿有什么用?废人一个。她将疑问埋在肚子里。
单无心等到俞守宫和野赤蛇落座,挥手示意太阿也坐下。昔日好歹算个人物,现在看来尚不如一条野狗有精神。毫无斗志,神态萎靡。他懒得再理会属下,转脸面对盟友。
“落雨堂杀到门口了,两位打算怎么办?”
单无心不想浪费唇舌,开门见山。
“风梦泊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野赤蛇哈哈大笑。他师兄咳嗽一声,谦恭地做出解释。
“别开玩笑。单副盟主,敝师弟说话……”
“不碍事。性子直爽的,才好交朋友。令师武功惊人,两位看来得了他的真传。”
俞守宫神色立即谨慎起来。单无心看在眼里,趁热打铁。“盛名会会主的位子,当年根本轮不到齐商。令师没机会,你们二位呢?”
野赤蛇面色也不禁变了。两个后辈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还不动心?单无心认为自己快成功了。
“单副盟主,您怕是误会了。我们兄弟何德何能,怎敢痴心妄想?这种话决不敢再提。否则被会里听到,我俩死无葬身之地。”
本来野赤蛇要说什么,被俞守宫抢在前面。
“两位不必过谦。你们听说精精儿被杀了?”他从对方的神色里看到答案,跟着说。“今日在刺客里屠道人算是难得。在他之前江湖上有两大高手,天怒人怨[1],人神共愤[2]。两个一样神秘,一样残忍。论名头,天怒人怨更响。论手段,人神共愤更胜一筹。此人善于用毒,可以凭毒药控制人。屠道人在他面前,无知小儿罢了。令师同人神共愤的手段,至少难分高下。”
俞守宫再也掩饰不了惊讶。野赤蛇目瞪口呆,表情已经出卖了他心中的想法。
“我不爱打听别人隐私。”
这回单无心撒了谎。名为“无心”,他的心思可不比任何人少。凡是愿意表现自己聪明或被人看穿心机深沉的,全是蠢材。他更愿做出不喜欢耍计谋的模样。段天蟾果然和人神共愤的毒功相似,说不定同出一门。
“以前瞻仰前辈风采,才了解人神共愤的武功底细。以二位身手,只做个小小的香主——屈才了。”
“当然!”
野赤蛇大嚷,终于发泄出不满。单无心很满意。他打算见好就收,不想让更理智的俞守宫留下自己喜欢挑拨离间的印象。
“听小咬说,野香主棍术惊人。那俞香主更擅长用毒了?”
他眼光竟然这么准?俞守宫首次生出心惊胆战的感觉。单无心能当上白山黑水盟的副手,自然有些不寻常的手段。然而他们师徒三个这些年里从不招摇,默默在蛇海中修炼武功;不该被人轻易翻出底来。即便这家伙能查到师门同人神共愤之间有渊源,如何能看破我才有师父真正的本事?
“小术而已,算不上什么。”
单无心满意地点点头,忽然站起。看来他打算结束谈话,要走了。俞守宫和野赤蛇一同起身。
“日后两位有任何打算,我愿助一臂之力。先说眼前。俞香主需要找人施术,高手总比不入流的强些。太阿,”他看也不看对方,不顾而去,“你和俞香主谈谈。”
太阿尚未从座位里站起来,露出一丝困惑。或许他察觉到什么,表情马上变成惊惧。
俞守宫盯着这个同盟,心里涌起一点怜悯。除了他自己之外,连野赤蛇也想不出太阿即将面对的痛苦。单无心果然狠毒。手下没用了,甘愿送给我摆布。他没迟疑,走向目标。太阿很慌张,可惜毫无办法。唯有跟单无心这种厉害人物合作,才能完成师父夙愿。俞守宫边想边探出食指,点中太阿穴道。
注释:
[1]此人在别传与前传中均曾登场。
[2]参见《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