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敌
风梦泊追出镇外,眼前出现一大片林子。精精儿离他不足十五丈,正在拼命逃入林中。决不能放过此人!他追到林内,一腾身来到树林高处,只见前方精精儿身影闪动,投入密林深处。风梦泊轻啸一声,全力展开身法。精精儿身法非常迅捷,左冲右突,依着树木的位置和间距,不住变换身形。对方的轻功确实有独得之秘,假如换成在山间有那对鸟羽相助,很可能被其逃走。现在对方受了伤,仍能尽得地利之便。一旦出了树林,看你往哪里去?他牢牢跟着对手不放。忽然精精儿停下疾冲之势,在林中一块巨石处站定。风梦泊大感意外,小心接近。
大石上原来卧着一名道人。这人面貌粗豪,体态健硕,怀中抱着一把刀,看起来决非等闲人物。他斜倚在大石上,恐怕早已等候在此。
“什么人?”
精精儿收起平时的笑脸,沉声问。他感到对方是敌非友,而且很不好对付。
“你认识单无心?”
对方反问他。精精儿没否认,眼中露出挑衅的意思。他清楚风梦泊就在自己身后。今天肯定逃不了了,索性抛下一切,放手跟对手相搏。
道人轻抚着怀中宝刀,看了一阵。他的眼神浓烈而专注,不知为何会如此动情。
“杀个小妖,也无损‘七杀’之名。”
话中之意,早把精精儿当成了刀下游魂。
说话时邢天刚刚赶到,站在风梦泊身边。他看不出道人来历,对此人夸下海口感到不可思议。
“他是我的!”
邢天吼起来。之所以他非要亲手杀掉每个落雨堂的敌人,是因为心中有愧。他担心当年两兄弟动手,邢地因自己受伤才留下伤患,武功减退以致被敌人暗杀。他心里自责,恨不得立即手刃精精儿。
“你?”
道人忽然嚷起来,瞪着邢天,面色一沉。
邢天凛然不惧,刚要开口回话。道人却已出手!他于瞬间腾身而起,一刀自上而下斩向精精儿。这一刀足有开天辟地之势,让邢天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厉风及体,精精儿避无可避。万般无奈之下他屈体一弹,使出险招,整个人像支箭一样往空中撞向道人。他清楚自己未必伤得了对手,但至少能避开这无与伦比的一刀。只要道人稍有慌乱,他便可以出腿敌住对方。至于是否还有机会逃生,他已抛开不想。过了面前这关再说。
道人在空中并没变招,仍然是一刀自上而下直劈。他见精精儿冲向自己,身形在空中一变,双脚向上扬起身体前探,整个人由平行姿势变成了双手在下双脚朝上,最接近地面的则是宝刀。
精精儿发现道人变招,心中一喜。依借过人的身法,此时去势更快。躯干像离弦的箭一样蹿向半空,与道人交错而过。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一刀斩下的风声——自然斩在空处,因为他已避开——人向空中投去,他打算翻个跟斗,趁机出腿再攻向对手。
“晚了一步。”
他听见道人的声音。
晚了一步?什么意思?
精精儿心中奇怪。当然他没花太多时间思考,此时有不错的机会,可以容他先回身再出腿。他终于笑起来,跟着便想这样行动,却再没了意识。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地上落下。“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观战的邢天猛然醒悟过来。
原来是说我晚了一步!
道人在告诉我——这个人是我要杀的,你晚了一步。
邢天看着陌生人,心里感到稍许气馁。他明明看到对方那一刀劈在空处,却仍杀了精精儿。究竟是什么刀法,能做到如此高明?!
“小子,当年我看错你了。”
道人重新开口,有点让人莫名其妙。
“我说过你三十岁后将是黑道第一人,今天却被白山黑水盟撵着走。可笑!”
道人嘿嘿冷笑,声音短促而有力。笑容配上他深沉刚毅的面孔,却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邢天瞥了一眼风梦泊侧脸,对方神色很平静。
“让前辈失望了。”语气平和,丝毫没有动气的迹象。
“没失望。”
道人一摆手,似乎不接受风梦泊的话。
“聂尽欢算什么东西?你的对手,是你自己罢了。”
风梦泊依然无言,不知是否接受道人的推断。
“就像我当年,要争什么天下第一刺客?”
道人自顾自说着,不住摇头,看来对自己的那番作为很不满。“明明是个杀手,何必去做刺客?天下第一杀手,杀尽可杀之人!”
他又笑了两声,其中包含着说不出的霸道、凶狠、狂妄,又有些难言的苍凉和对岁月的感慨。
邢天心头大震。面前就是纵横江湖的无敌刺客,屠道人[1]!而他手中那把刀,自然是上斩神、仙、圣,下斩妖、魔、鬼、怪的七杀刀!
“单无心养了几个小妖,本是要对付我。”
听到这里,风梦泊的脸色也变了。想不到屠道人和单无心之间会有不一般的仇恨。这两个人怎么会结仇?江湖上从没听说过。
“杀了他们。否则永远缠着你不放。”
道人丢下这一句,大步而去。七杀刀横在肩后,他单手执着。那道背影充满了不可一世的豪情和杀意。
“走吧。”
风梦泊说完,首次注意到邢天不一般的脸。刺杀来得太快太突然。在邢天没了斗笠露出真容之后,他还没仔细瞧过。那张脸长得没有什么特别,五官还算端正。只是整个头颅出奇小,几乎只有常人的一半。何况又安在如此高大魁伟的躯干上,显得极不协调。而且顶上毛发稀疏,几乎全秃了。难怪对方终日要戴着斗笠遮掩,否则这副怪相少不了被人讥笑。在茶水铺里遇袭时斗笠上来就被击破,他感到邢天并没受伤。若按常理,普通人的脑袋恐怕少了一块。当时他以为邢天靠硬功脱险,现在才知道是天生缺陷救了邢天。
邢天留意到风梦泊的视线,嘴唇动了动,要说些什么。风梦泊将手搭在他肩上。两人都没再多话,一起走向小镇。他向来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真容,现在同这个相识不久的朋友呆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很别扭。
“屠前辈的刀法,比过去更厉害了。”
邢天抱着巨斧并没接口。以他偏激难驯的性格,仍不得不承认屠道人的那一刀实在精彩,令人佩服。他看出对方也以力量见长,为何出手能那么快?明明一刀斩在空处,却能让无形刀气化为实质,以此伤敌。他反复推敲着屠道人出刀的奥妙,始终想不透。这个狂妄的道人,的确无愧于杀手之王的称号。
“他的刀法,好像没有那么大的杀气?”
邢天忽然想到这点,脱口而出。
“每次见他,我都感到这人的霸道。江湖舍我其谁?他毫不畏惧。但比起我头一次见他,杀气几乎找不到了。他出刀之前,毫无痕迹。”
风梦泊心中一动,流露出鼓励的意思。“邢兄,你的悲魔斧再经过历练,会有更高的成就。”
邢天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觉得风梦泊隐有告诫自己收起杀心的用意。嘴上不便说什么,心里暗暗记下了。
叶眉迅速看清了周围形势。骆闻秋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把椅子,面色灰白,受伤显然很重。他在冲自己微微摇头,示意暂时无事。曾泪儿站在另一边,似乎方才的战局和她毫无关系。鬼脸不住舔着它腰侧的伤口,看来受伤不严重。只有南致坚离死亡不远。阔剑几乎劈开他整个胸膛,身上所有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了。
“你究竟是谁?”
叶眉声音格外冰冷,质问这个可怕的对手。方才若不是师兄凭着绝顶武功脱身,此刻倒在地上的恐怕要换人了。她和风梦泊都想到会有奸细,论嫌疑当然覃致强最大。中峰上其他堂里兄弟都死了,只有覃致强活下来。想不到竟是曾和雷掌堂并肩作战的南致坚。此人当晚经过中峰,本来有嫌疑,可惜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白山黑水盟果然用心良苦。她暗暗感到心惊。覃南二人加入落雨堂不算很久,恐怕早有图谋。
“要离。”
南致坚骄傲地昂起头。此刻他已不觉得伤口有多么痛,情绪反而平静下来。望到叶眉眼中闪烁的怒火,他微微摇头,表示对方误会了。
“各为其主,我不是叛徒。磨勒,精精儿,红线,咱们联手,居然——”
后面两个字他并不想说,随即一口血涌上来堵在喉间。跟着头一歪,终于丧命。
叶眉的愤怒已经平息,随之而来的只有忧虑。“要离断臂,刺杀庆忌”,这典故她听过一点。南致坚和对方所作何其相似!尤其那晚甘愿错过机会没有刺杀雷掌堂,他的忍耐力和决心远远超过常人。如果师兄有任何一点闪失……她无法再想下去。白山黑水盟的布置太可怕了。现在并未结束,真正的战局刚刚开始。
还会有多少类似南致坚的棋子等在前面?
“四大刺客是单无心的亲信。不是风梦泊,他们难得联手。”
良久不语的曾泪儿忽然开口,淡漠的语气仿佛在说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叶眉冷静地打量对手,希望看穿对方心中的打算。
“南致坚已经撞开你的穴道,为什么你不出手?”
“什么都瞒不过叶姑娘。”
曾泪儿流露出一丝惊讶,脸上天生的悲哀之意更深了。“没了暗器,出手还不是送死?盛名会消耗太大,我若死了,将来哪有一抗之力?即使今天能赢,也不过是惨胜。”
叶眉不理会对方辩白,过去重新封上曾泪儿穴道。此人没有暗器在手,如同被拔了牙齿的老虎。方才没趁机出手,勉强能说过去;但她为什么不逃走呢?不管怎样,曾泪儿非常危险。日后必须更小心。
“大会主,聂尽欢,还有单无心,都尚未出手。凭他们几个如果就能得手杀人,你师兄才不会活到现在。”
叶眉刚刚转过身去为骆闻秋疗伤,曾泪儿幽幽的又抛下一句话。
“盛名会学乖了,用和谈当幌子,让白山黑水盟打头阵。齐商可真有本事。不过,那几个垫背的不是你们的人吗?我看齐商未必让他们参合进来。莫非盛名会里还有人敢不听大会主的话?”
曾泪儿抿住嘴,一言不发。叶眉深信自己说到关键。尽管发生了邢天杀掉盛名会使者的意外,齐商已经答应和谈,未必肯为此突然反悔。她曾听风梦泊说过当年和盛名会结怨的事。即便自己师弟被杀,此人仍有意要招揽师兄。齐商必然冷血无情,而且心机深沉,不会因一时得失轻易改变策略。前去送信的堂众连在“霜降”里盛名会的头目都没见到,她便感到不妙。很有可能邢天提到的俞野二人另有打算。
师兄想得没错。她心里赞叹。其实两个人没讨论过路上是否会发生意外。当风梦泊将其他堂众留在“小寒”,她便明白师兄怕遭遇变故伤及旁人。还是我们最有默契。她生出甜蜜的感觉。
风梦泊同邢天很快赶回小镇,决定大家马上前往那处密林。镇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再也不能久留;何况骆闻秋的伤势不能耽搁。风梦泊扶起小秋,到车厢里为对方治伤。由邢天赶车。叶眉和曾泪儿各乘一骑。曾泪儿目光不时在邢天脸上打转。他火冒三丈,恨不得剜去对方双眼。还是叶眉机灵,从地上拾起一顶帽子。刚才人群四散,掉了不少东西。邢天不便推辞对方好意,接过来自己戴好。
“小秋,刀气伤了你的经脉。如果想完全化去,至少需要两个月时间,而且你不能动用真力。”
骆闻秋心中已没那么失望。方才他从叶眉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叶眉为他输了一道真气护住心脉,之后宽慰他说不碍事。其实伤有多重,他自己不会感觉不到。既然五哥也这么说,我岂不变成了累赘?
“五哥,不如我回山上。免得你们照顾我。”
他有意笑了笑,显得轻松些。
“我给你一枚丹药。它可能会化去你的刀气,还会增强功力。但它很霸道。我自己吃过,也给过叶眉——我俩的武功心法相通——不知道你是否能用。你的伤不轻,小秋,想快点好只有用这法子。我会帮你行功。至于要不要冒险——”
“五哥,我当然愿意试试。”
看到骆闻秋满脸的喜气,风梦泊轻轻点头。落雨堂将来的希望,有相当一部分要落在对方肩上。他必须尽快提升骆闻秋的武功。丹药则是当年从天师洞中得到的外丹,后来经过“丑医”麻天养[2]的调制,共混成六枚丹药。他自己吃了一半,武功突飞猛进。当叶眉来到落雨堂后,他给了师妹一颗。江湖凶险,他盼望师妹能够平安,后来还曾指点过她风门身法。当然他俩出自巫教,武功相通;再想教其他人就难了。
“小秋,你是不是一直在担心?”
马车颠簸着朝密林前进。他不便在此时为骆闻秋疗伤,决定谈谈其它事。
“五哥,我并没怀疑咱们不能打退敌人。只是损失这么重,日后再恢复当年的风光,不是一两年的事了。”
骆闻秋的确这样想。他不会跟堂里任何人吐出忧虑,除了风梦泊之外。义父不在了,五哥是他最敬重最信赖的人,所以不怕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
“创业容易,守业难。在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不在乎得失。当你有了家底,反而怕了。落雨堂不可能传一千年,哪个帮会能这样?”
风梦泊顿了顿。话不怎么中听,小秋该能明白。
“放下包袱,一时得失别放在心上。”
骆闻秋没立即表示赞同,反而想起另外一个问题。
“五哥,”他很聪明,马上有了联想,“人生在世,是否不该在意你能得到什么,而是你做过什么?”
“你读的书最多,”风梦泊淡淡一笑,“当英雄,就别计较成败。眼下这个江湖,早不需要什么英雄。”
没错,骆闻秋尽管年轻,心中也生出一点感慨。这还是一个崇拜英雄推崇侠义的江湖么?如果是,落雨堂现在就不会元气大伤,更不会死这么多人。敌人手段卑劣,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其实这几年,我常常想起义父在世的那些时候。有五哥和眉姐,厉掌堂,莫哥,黎姐,那时落雨堂多么风光!到了我们几个人主事,差点败光了家业。”
他自责起来,脸上写满颓唐。
“人难免要回头看。不停回头,就会失去现在。”
风梦泊不愿对方加重伤势,出言相劝。他在心底叹了一声,又说。“不管是好是坏,往前走。人老了,才喜欢回忆。”
他故意露出轻松的表情,看到小秋放松下来,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
难道你可以放下过去?
注释:
[1]屠道人以七杀刀称雄江湖,关于他的故事参见前传。
[2]关于提升风梦泊功力的丹药,还有医术出神入化的麻天养,参见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