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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征程之三

骆闻秋回来得很快,不仅带着曾泪儿,南致坚[1]也到了。雷白认为局面紧急,决定由南致坚专门驻守“小寒”分堂,一旦“霜降”那边有事方便支援,也好及时向紫邙山传讯。南致坚的伤尚未好全,行动已不碍事。风梦泊听到骆闻秋说卫长老的伤势有了起色,覃致强很快亦将痊愈,心里稍有安慰。这样雷掌堂肩头的担子能轻点了。此时他同南致坚坐在御者位上,赶着一辆马车。车里坐着曾泪儿,叶眉充作看守。骆闻秋和邢天各自骑马,在车驾左右保护。他们正在赶往“霜降”,其余人全留在“小寒”。前去送信的堂众早已返回复命。那里防备森严,有许多盛名会的人物出没。听说自己派去的使者被杀后,盛名会相当愤怒。那名堂众尚未见到对方头领,便遭到围攻,差点无法生还。风梦泊当机立断。无论敌人要耍什么计策,不能再留时间让对方召集援手。

“致坚,自己人何必客气,你伤还没好快回去吧。”

“不是客气。”

南致坚向旁边摆手,满面真诚。“骆掌堂,我送大家一程表表心意。要没它救我,南致坚早死在山上了。”

他指了指鬼脸。獒犬跟在马车旁边,毫不理会别人的感谢。南致坚不懂狗儿傲慢的脾气,冲骆闻秋笑笑,又要对风梦泊说什么。

“这么多人?”

风梦泊抢先说。他已经注意了一阵。路上处处能见到行人,有老有少,三五成群,大多是农家装扮。要么在肩头挑着扁担,货篮里盛着果蔬;要么手中扬起木棍,赶着一大群鸡羊等牲畜。他们出发时路人还没这么多。现在马车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

“前面有个镇子,看来今天是赶会的日子。”

骆闻秋说着驱马向前,邢天落在后面。路上再无法容下双骑和马车并行。他对“小寒”至“霜降”的地形很熟悉,过了前面的小镇就是坦途,再经过一处市集后就快到了。现在临近中午,恐怕小镇上更加拥挤,不知晚上是否能赶到市集。

“到镇上我就回去。”

骆闻秋点头,看看风梦泊。五哥也没有拒绝南致坚的意思。一行人继续赶路。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眼,行人越来越多,喧闹声起,加上到处跑来跑去的畜群,搅得人纵然不心烦也有些疲乏。何况扬起好多灰尘,空气的味道中夹着点腥气,很不好闻。当马车在镇口停下的时候,几人都长舒了口气。

前面再也过不去,到处挤满了人。既有挑夫,小贩,更多的是寻常百姓。大家簇拥成一团,人人伸长脖颈拼命看着什么。风梦泊在马车上,看得更远。原来人群中间有片空地,有个汉子在那。他可以看清楚对方面孔。那人肤色极深,面目枯瘦,不像中原人物。对方双目微闭,脸上没什么表情。双唇凑近一截竹笛。忽然笛音响起,人人都感到心中一震,喧闹声顿时弱了。笛音中听不出清冽或者悠远的意味,是风梦泊从没听过的旋律,格外神秘,带着一点忧思。他目光扫过旁边,几位同伴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起了!”

“快看,起来了!”

看热闹的纷纷叫出声来。就在那个枯黑汉子身旁起来一条深黄色的长绳,如蛇般盘旋着身躯,一点点向空中拔起。人群中有不少好事的开始聒噪,声音越发响亮。长绳继续向天空生长,不多时已经超过人们头顶。笛音忽然一变,换了支曲调。之后长绳只是旋转舞蹈,做出种种姿势,不再升高。懂事的人们一边叫好,一边往空地中扔钱。铜板掷地的“哗哗”声,仿佛天气突变,开始下起雨了。

“这么好玩?”

叶眉不甘寂寞,拉开帘子从车里探身出来看热闹。旁边有家茶水铺在街头摆着不少桌子,方便人们看戏法。风梦泊不愿扫兴,提议大家过去坐下。他和叶眉对面而坐,两边分别是穴道受制的曾泪儿和邢天。骆闻秋和南致坚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伙计很麻利,忙着沏水倒茶,嘴里没忘了介绍。

“慢慢看。那根绳子能飞到天上!”

叶眉和骆闻秋不禁笑了。伙计见他们不信,连连保证自己不是说谎。小伙计个头不高,看起来不足二十岁,脸上始终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招呼完他们之后,又主动去照料马匹。鬼脸不爱搭理生人,从马车旁走开,被叶眉招呼到身边。

此刻笛音重回方才的曲调,长绳如同一根生命力旺盛的藤蔓,笔直朝天而起。眼看足有过丈,仍不满足,又朝两丈的高度进发。谁也没见过如此古怪的把戏,心神都被吸引过去。即使是路上始终无话的邢天,头上的大斗笠半天不见转动,可知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那边。

“走过不少地方,没见过这种把戏。”

风梦泊的座位背冲街头,刚才扭过身去看了一阵。他不注意叶眉,目光落在曾泪儿身上。

“曾会主,你碰上过么?”

曾泪儿身为阶下囚,脸色始终不大好看。刚才她仿佛生出好奇心,脸上的忧愁稍微少了一点,现在不快重新回到面颊。她摇了摇头,专心喝茶。小伙计很周到,随后就过来添水。

眼看竖起的长绳已经升到三丈有余,街上忽然传来唢呐的声响,盖过了笛音。跟着一顶小轿出现在人们视野中。轿子全身通红,两名轿夫再加上周围几名吹鼓手也穿着红色的喜服。送亲的一行人吹吹打打准备出镇,很快接近人群。可是看热闹的人们谁都不肯让开位置。此时长绳升得更高了,大家全在仰头张望。绳子本来是黄色,前端已隐在艳阳的光芒中。尤其是位置比较靠近那个黑汉的看客们,眼见盘在地上的绳子没多长了,天知道一会有什么奇景出现。这条像灵蛇般的绳子会不会化龙腾空而去?人们期待最后的高潮,不愿被送亲的队伍搅局。

忽然轿帘一分,有只素白纤细的小手从轿内探出来,跟着全身被红色包裹的新娘走下轿子。小轿刚刚被迫停下,新娘不知为何急不可待地跑出来。骆闻秋见到对方撩起红盖头的一角,忍不住想看个究竟。就在新娘转头的瞬间,盖头下露出一张妩媚动人的面孔。他有些惊讶,想不到在镇里居然有如此动人的姑娘。

“小秋,新娘子漂亮吧?”

叶眉不仅把话点明,跟着大声笑起来。他很不好意思,只好借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因为座位的关系,眉姐一侧脸就能捕捉到他所有表情。他对面则是南致坚,对方与曾泪儿贴背而坐。南致坚没笑,大概有意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幸好邢天的茶杯空了,吩咐伙计添水,才解了他的尴尬。

笛音再次变化。一段前所未有的强烈节奏响起,方才的神秘气息顿时不见。唢呐声立即弱了,四处回荡着激烈的笛音。人们不明白怎么回事,正在纳闷,长绳开始强烈地旋转起来,再不像方才的蛇舞,而是旋风般转个不停。惊呼声四起。就在绳子旋转最激烈的时候,突然腾空而起,升入长空。跟着笛音一停,绳子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天空的颜色跟着一变,方才的蓝天白云统统不见,只剩下满天耀眼的黄晕,似乎空中全是太阳。随后有许多东西缓缓降下。人们刚从目不暇接的变化中回过神来,突然纷纷嚷起来。

“鸟!”

“黄莺!”

人群中爆出震天的喝彩声,都在为精彩的戏法欢呼。热情的人们伸长胳臂,拼命向空中的鸟儿招手。连那位漂亮的新娘也伸着手,浑不顾红袖从臂上滑落,露出嫩藕般的肌肤。无数黄莺拍打着双翅,清脆悦耳的叫声如同天籁。它们徐徐落下,并不肯轻易落入人们手中,随着清风拂过,鸟儿们身不由己朝茶水铺这边飞来。来势很急,如同一团黄色的云朵猛地卷过去,眼看就要将客人们罩在里面。

不容那朵黄云肆虐,忽然有一团不知从哪里而来的水雾卷住它。在人们的惊愕和不解之中,云团顷刻间冰消瓦解。黄莺纷纷坠在地上,随即化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绳头。人们不会明白其中奥妙。以他们的眼力,看不出是那个背对人群的男子凭内力震动木桌,瞬间将桌上的茶杯送上半空,再由茶水化成漫天水幕迎上黄莺,破去幻术。近前的几个看客只来得及听到脆响,是茶杯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更可怕的变化随之而来。站在桌旁倒水的小伙计突然发难,将自己手里的茶壶重重扣在一位客人头上。对方戴着顶大斗笠,却难以承受伙计的力量,斗笠正中狠狠塌陷下去。茶壶粉碎,无数碎片四散而飞。斗笠被劲气震荡,四分五裂,只怕下面的脑袋必难保全。

人们惊得大声尖叫,反应快点的拔脚就要跑开。从人群中闪出两道影子,一红一黑,逆向而行。红影是主动下轿的新娘子,随手揭下自己的盖头。红布旋转着呼啸而去,竟然成了暗器。黑影则是变戏法的瘦汉,身法比前者更快,迅速接近目标。

风梦泊刚出手消解敌人的头次攻势,来不及阻挡化装伙计的刺客出手。那道水幕中附着他的真力。长绳居然变化成状如黄莺的暗器,实在诡异。他不敢大意。跟着邢天的斗笠已被对手震得粉碎,邢天距离伙计太近。他惟有及时送出一掌,掌风激荡,将飞往四处的大半碎瓷片卷向那伙计。

不知邢天伤得怎样,必须要救他。曾泪儿无力躲闪,也需要帮忙。此时唯一照顾不到的人只有师妹。风梦泊瞬间判断清楚形势。

多年的合作无间在关键时刻尽显。叶眉交叉双腕护在身前,随着她轻挥手臂,那些碎瓷发出“叮当”声然后被震开。原来都被她腕中佩戴的倾城双环拦下。同时叶眉从桌底弹出一腿,悄无声息踹向伙计。刺客无法抵挡两大高手的合击,缩身向后退开。

危机并未消除。新娘甩出的红盖头如同地狱来的索魂使者,直向风梦泊脑后而来。在破风声中隐隐有金属相撞的声音,原来在盖头内侧缀着许多细铁片,再加上新娘送出的内力,足能碎人头骨。他刚要还击,忽然发现不妥。他仍未回身,只是感到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迅速接近,目标并非自己,而是那边座位里的骆闻秋。是那个变戏法的黑汉!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小秋不好应付。他右手抓起桌旁玉杖,侧身向右边滑开,要用兵器拦住敌人。

就在他刚刚离座,玉杖还未展开的时候,突然一道耀眼的刀芒到了胸前!出刀者竟然是南致坚!而黑瘦汉子探出十指,抓向他两肋。脑后呼啸声更响,新娘的红盖头刚刚被他避开,却像有生命般划出一道美妙的弧度,追着他脖颈而来。

三位刺客并力一击,目标正是风梦泊!

叶眉骤见师兄遇险,立刻要出手解围。可是她想不到南致坚突然发难,而且动作利落;不仅选在最合适的时机出刀,趁风梦泊不备以反手刀偷袭;同时在发力后以背向后一撞。曾泪儿身不由己朝她扑来。叶眉无奈,只有向侧后方先退开数寸,再跃离座位去援救师兄。可是那个伪装的伙计已经赶到。随着一声怪笑,对方在空中翻个筋斗而来。她本来认为对手会以连环腿对付自己,先到的却是寒芒闪烁的两只钢抓。叶眉立刻明白了对方身份。为了避免刺客弹出钢钩伤人,连忙以倾城双环迎上。再要帮风梦泊肯定来不及了。

对于风梦泊而言,最厉害的敌人当属南致坚。此刀蓄谋已久,毫不给他还手的余地。他又不能一味避让,因为黑汉已经近身。何况还有空中飞来的暗器。三道攻击呈“品”字形将他夹在中间。他突然右手玉杖向横里一挡,封在身前,跟着松开右手,回身扫出一腿。“混沌咋尾”,踢向黑汉。这样他以黄泉变挡住侧后方偷袭的刺客。两人腿爪相碰,对方被迫退开。

南致坚的刀碰到玉杖后,感到一股热力透刀而入,差点让自己握不住刀柄。幸好风梦泊因为转身的动作必须松开手。跟着他再次将刀前送,要催发刀气伤了对手。而风梦泊左掌已经握牢玉杖,不仅接下这一击,更将水元真气送入他体内。南致坚感到奇怪的真气钻入身体,直奔他的罩门而去,唯有拼命运功抗衡。偷袭因而失手。

风梦泊全力接下两道攻击,剩下那道暗器并没有解决。不碍事。他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分神理会。眼看红盖头就要割上自己脑侧,一道厉风擦耳掠过,立刻将那块红布劈飞。邢天手执巨斧如饿虎般扑向随后赶来的新娘。对方双掌一晃,指间多了几样锥形兵器,竟然接下悲魔斧的攻击。风梦泊连出数腿,踢向再次扑来的黑汉。对方出手极为奇怪,居然以掌化去他的腿力。每次掌腿相接都像踩上了淤泥,令他无从发力。而他的玉杖也没闲着,点向南致坚手腕,要废掉对方兵器。

此时骆闻秋终于出剑。他武功尚在邢天之后,反应看似最慢。在遭遇大变之后他很快恢复镇定,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时机,就像方才南致坚抓住偷袭风梦泊的机会一样。出手必伤敌,解开眼前的危局!因此掌中阔剑才出,立即劈开身前的木桌,剑锋跟着指向南致坚胸身前,势必要将对手开膛破肚。前有骆生春的反叛,他恨极了叛徒,这一剑毫不留情。南致坚出手后始终没有离座,正被风梦泊的玉杖缠着,看来根本没法避开阔剑。

最先受伤的并非南致坚,反而是同叶眉对战的精精儿。他知道叶眉武功惊人不好对付,本想仗着惊人腿法拦下对手,然后再寻机会。可是有道比闪电还快的影子猛然跃起,朝他腿上扑来。又是那条大狗!想起对方在紫邙山上就坏了自己好事,精精儿心中大怒,收回攻向叶眉的钢抓,双脚使劲打算一并射出前面的钢钩。想不到叶眉更快,如轻烟般切入他和獒犬之间,以倾城双环挡下了疾飞的钢钩。有一枚刚好弹到獒犬身上,大狗身子歪倒,落回地上。

叶眉动作极快,跟着两人瞬间交换数招。他兵器失去了大半威力,占不到丝毫便宜。精精儿发现战局不妙,有心去接应红线,要找机会纵身离去。獒犬居然重新扑来。这种勇猛的狗儿生来不怕虎狼,何况伤后被激起了凶性。精精儿忙着躲开,被叶眉拍中一掌。他借力飘飞,投向红线那里。空中洒下痛苦的笑声。叶眉不肯放过敌人,跟着追上。

随着精精儿受伤大笑,风梦泊这里的战局也起了变化。他一直前后受敌,在骆闻秋出手后压力顿时减轻。听到不寻常的笑声,他清楚敌人要退了。果然黑汉没再攻来,朝邢天那边撤去。如果他不管后面的南致坚,全心去留下古怪的黑汉,有可能成功。就在此时南致坚忽然不再动作,丢开手中刀,任玉杖点上自己手腕。风梦泊再不能去追逃走的刺客,身后这个叛徒恐怕已萌死志。他全力送出水元真气,务必要阻止敌人继续行功。杖势一变,点向南致坚腋下重穴。

然而已经晚了。骆闻秋的阔剑比他快了一线,刺中南致坚胸膛破开血肉,狠狠向下划开。南致坚根本无意躲闪,却在剑锋入体时以空着的另一只手去拔刀——他身带双刀,始终只出了一刀——这刀快得不可思议,漫空刀气卷向骆闻秋。两人相距太近,骆闻秋分明看到对手眼里露出的悲哀之色。原来你要同归于尽!想避开此刀已经来不及,他怒喝起来,剑下发力打算先杀了敌人。

眼前一道暗红色的光芒闪过,扑天刀气被撕开一道缝隙。南致坚的刀被震飞,同时身体也被带向旁边。风梦泊先抛出玉杖化去必杀的刀势,跟着以绝世身法闪电般扑至,抓住他肩头硬将他拉开。骆闻秋想对五哥说点什么,开口先吐出血来,受伤很重。风梦泊赶忙出手封住他的穴道,不容伤势继续恶化。

另一边的情况亦见分晓。邢天以悲魔斧对敌人的短兵器,叶眉对付受伤的精精儿,本来占了些优势。随着黑汉加入他们压力顿增。那个妩媚的新娘最先发觉南致坚不妙,忽然打个手势,跟着三名刺客分别往不同方向投去。街头本已大乱,方才看热闹的人们混杂着无数商贩,四散而逃。邢天决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害了自己兄弟的敌人,纵身去追。从人群中忽然出来几个红衣汉子,拦住他和叶眉。方才送亲的那些人要掩护同伴逃走,上来就是搏命的架势,拼命缠住他俩。

“去看小秋!”

另一道人影比任何人都快,说话时已跃过战团,落往数丈之外。听到风梦泊吩咐,叶眉抽身退后。邢天怒吼着以巨斧一一招呼敌人。对手们武功比他差了不少,可是悍勇之意丝毫不让,宁肯中斧倒下也要让他受伤。邢天杀意大盛,再也不顾伤痛,片刻间斩杀数人。剩下一人断腿倒在地上,见同伴们都没了,脸上露出惨烈的笑容。

“盛名之下,其实难负!”

跟着横剑切开自己喉咙。鲜血汩汩而下,面容中仍带着说不尽的坚决。纵然向来以勇力自诩的邢天也怔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叶眉那边,向风梦泊身后追去。

注释:

[1]即为前几章中的覃致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