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之二
邢天的身世非常曲折。他和邢地本来是双胞胎兄弟,出生后却因他先天残疾,吓坏了接生婆。父母认为他是不祥之兆,索性将他丢给一名家仆,意欲把他丢在荒野。老仆人不忍心,悄悄留下他自己抚养。邢天一天又一天长大,体格非常强壮,并没因为残疾而耽误发育。本来老仆人不敢让他接近邢家,生怕主人因此动怒。邢家在江湖中有地位,邢地的刀法便得益于家传,决不会容家门丢了面子。可惜邢天越来越懂事,偶然知道自己身世真相后,一怒之下便离开家乡,流落江湖。在他脑中想的只有如何去报复那些人。因为奇异的相貌从小他没少被人嘲讽,只有那名老仆对自己亲近。他盼着有一天学成武功回到家乡,狠狠羞辱当初遗弃自己的人。
刑天吃了无数苦头,终于学到真正的厉害本领——悲魔斧,“悲由心生,从魔入武”——令江湖人望风丧胆的武功,也是令人发狂入魔的武功。当他回到家乡时,亲生父母连同那位善良的老仆人都不在人世了。盛怒下的邢天一斧劈开邢家宅前的石狮子,让当家人出来接受他的挑战。谁都不知道此人真实来历,只有拼命稳住他,同时派人飞马直奔紫邙山,请邢地回来。
邢地成年后曾听老仆人提过此事,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曾经去打探过这个哥哥的消息。不过邢天多年来守在深山中苦练斧功,在江湖中寂寂无名,没留什么痕迹。当他到家与对方见面后,邢天决意要挑战自家刀法。邢地不善于言辞,怎么也说不动兄长,只好动手比武。当时邢天悲魔斧初成,还没有发觉自己体内的隐患。他全力催动内力,恨不得一斧劈折邢地的大关刀,不知不觉有了入魔迹象。邢地发觉不妙,拼着自己受伤也要保住兄长无恙。邢地的武功不及风梦泊,受伤更重。幸好邢天入魔不深,勉强能控制住心神,没有一错再错。两兄弟终于相认。邢天执意远走。邢地没有办法,竭力要求对方答应自己要再会面。
此事发生时风梦泊已经离开紫邙山。何况是邢地的家事,他没有声张。后来两兄弟见过一次。邢天在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即便他嘴上不承认,心中依然惦记。见面时他发现弟弟受的斧伤留下隐患,尽管没有道歉,心里非常后悔。邢地只是劝他少和人动手,因为悲魔斧太危险,极易伤人伤己。
无奈邢天的痛苦谁也不能体会。悲魔斧练成之后,人就不能停下来将其废止。每逢一段日子压抑的心魔就会蠢蠢欲动,逼他不得不去发泄心中的杀意。假如他有意控制这种念头,结果就和动手时一样要突然面对走火入魔的危险。比较起来,还是动手时他更好控制自己,至少会有入魔的征兆。邢天在学斧时就被告之早晚有这种结果,当初没计较怎样去解决。事到如今他只有去做杀手,以此发泄悲魔斧附带的强大杀意。
通常他所杀的只是小角色,武功都不怎么样。因为他不敢强催自己功力,免得引发狂态。如此在江湖中打发无聊日子,然而这些天来在中原道上风传一件消息,盛名会对落雨堂不宣而战,打得落雨堂毫无还手之力。邢天留意了。跟着杀手之间就有人说,从关外忽然来了不少刺客,不知道因为什么。关外属于白山黑水盟的天下,不用说这些刺客必然有强大的靠山。普通人物也不敢去打听。邢天隐隐觉得不对,决定动身去紫邙山。路上不断听说落雨堂节节败退的消息,他更感到心焦。当他赶到“霜降”时,这片地方已经易主,情势越来越糟糕。
一早官道上异常忙碌。高大华丽的马车,行色匆匆的骑士,还有各行各业的百姓,都在抢着进城。邢天赶着骡车,夹杂在嘈杂的人群之间。车上堆满干柴,柴堆内藏着他的巨斧。越接近紫邙山,情势越来越不乐观。盛名会四处围剿落雨堂的人马,任何一个值得怀疑的角色都不能放过。他的兵器太惹眼,只好用这个办法。何况他听说落雨堂的重镇连连失守,到处是盛名会的人。邢天不想多生事端,一心早点到紫邙山去见弟弟。周围人太多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入城。正在他心烦的时候,前面的人群纷纷闪开,方才的喧闹突然消失。邢天很奇怪,察觉到在人群中弥漫的惶恐气息。
两名青衣人在前方出现。他俩各骑着高头大马,随后跟着十几名灰衣骑士。这些随从不敢超越主人,在后面并列散开,硬占了大半路面。人们纷纷让开道路,谁也不敢说什么。猖狂的畜生!邢天心中涌起怒意。盛名会以青色为尊,至少当上能统领一方的香主才可以披上青衣。灰衣人则是普通会众。两个青衣人中一个趾高气昂,脸上神采飞扬;另一个垂着头,看似没有什么精神。但他清楚对方都在注意自己。不仅因为骡车还没有让开路,恐怕对方感到他的怒意。他不能轻易陷入被动局面,吆喝一声让开骡车,同时压下自己的杀气。
当盛名会众人通过之后,邢天放弃进城的打算,转而跟上对方。两个香主大不简单。方才对方经过自己跟前的时候,他感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一个如同烈焰几乎能让空气中冒出火星;另一个像深不见底的井水,深沉得怕人。邢天清楚盛名会有四大会主,个个都是高手,却从不知香主里有什么特殊人物。眼前突然冒出来两个,有些古怪。对方一行人走得并不急。此时路上人来人往,他不担心会被发觉,心里还在思量对方的来头。盛名会的三会主最神秘,江湖传说此人用剑,出剑必不留活口,所以才没人知道他的姓名和来历。难道是这人乔装出来,去做什么秘密勾当?邢天想不透。落雨堂的麻烦真不小。
目标在大道上走了一阵,拐上岔路。这条路直通水边,走不了多久到达河岸。“霜降”紧邻卫水和漳水的交汇处。大河宽阔,水路繁忙。邢天看到盛名会众人在岸边纷纷下马,两名青衣人上了一条守候在岸边的小船,其他灰衣人留在岸上。这里并不是码头,小船显然早在此等待,很快朝河心驶去。那里有几条渔船,渔人各自在船上忙碌,看似普通,但他深信那是盛名会布下的暗哨。盛名会最早的创立者本是渔民,得势后在北方水道上向来称雄。一定小心,他提醒自己。
邢天找地方藏好骡车,除去外衣和斗笠,找僻静地方潜入水中。他潜心练武的那些年里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平日常以渔猎为乐,所以精通水性。没费多少力气他接近了目标。小船并没有发力航行,只在河中兜圈子。邢天一手攀住船身,仔细察过动静后轻巧跃上甲板。河面上负责监视的几条渔船始终没留意到他。舱壁上开着窗户,邢天悄悄伏在窗下,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俞香主,别担心。这场仗败得正是时候。”
居然是女人说话。邢天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药,又有金石的气味。跟着响起男人的声音。
“担心?哈哈,我们才不在乎折损点人手。”
男子口气毫不客气,骄狂之意咄咄逼人。按照先前的印象,邢天觉得很像那个趾高气昂的家伙。
“南宫彻死了更好,省得碍事。再说凭他那点本事,早晚给会里丢脸!”
“是啊,”女子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只有野香主和俞香主英雄了得,南宫彻确实算不上什么人物。”
盛名会的南宫彻居然死了!
让邢天惊讶的不止是这个,而是盛名会中居然有人为此高兴!
“贵盟也折了魔剑七劫,未免遗憾。”
另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来,该是俞香主。他显然比野香主慎重,话中透出一丝疑虑。女子立即笑了,冲淡了疑惑的气氛。
“就像野香主说的,他们算什么?江湖上知道十大先锋,那七个不过凑数罢了。如果是我去,嘿嘿。”
女子住口不说,然后传来凌乱的足音。被发觉了?邢天做好动手准备。接着没有意外发生,好像那女子在船舱中不断走来走去。古怪。他不懂对方为何要这样做。俞野二人毫无表示。无论如何,他知道女人是谁了。十大先锋,代表白山黑水盟的“黑三白四,魔剑七劫”,此外还有姓铁的三大杀手。铁家世代为白山黑水盟做事,以刀法名扬江湖。这一代里最出色的男人当属铁双英和铁六豪,听说他俩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稳胜魔剑中武功最高的太阿。但是兄弟俩的光芒均不及妹妹。铁姑娘有不少异于常人的地方。譬如不喜欢别人称她名字,只喜欢自己的绰号,“小咬”。更奇怪的是她的武功。她汲取家传刀法的精华,自己打造了一把剪刀作为兵器,以此伤人无数。小咬在江湖里的名头非常响,即便是其他杀手们提到她也要感到头疼。
白山黑水盟不仅跟盛名会合作,而且看不上南宫彻。邢天不懂其中原因,直觉告诉他有阴谋正在舱中酝酿。他看了看水面上动静,接着用心留意舱中三人的对答。
“师兄,铁姑娘的本领你还不放心?没有铁姑娘,谁能伤得了卫安良那老家伙?”
小咬笑了两声,随后说。
“野香主太客气了,若没有你敌住卫老头,我怎能有机会下手?何况野香主还没用上兵器,否则卫老头早不是你敌手。”
她顿了顿,好像喝下什么东西。邢天听到吸溜的声音。想不到对方竟然能伤了成名多年的卫安良,心里大叫可惜。假如有兵器在手,说什么也要她尝尝悲魔斧的味道。
“铁姑娘,那丫头找到了么?”
野香主得意地笑起来,他的同伴插口问。
“有我俩哥哥跟着她。那丫头挺机灵,暂时还没消息。放心,她逃不了。”
不知他们口中的这个丫头是谁。邢天听说过落雨堂中有两位成名女子,如今都离开堂里了。
“说正事吧。落雨堂没了邢地,可是风梦泊跟叶眉回来了。两位香主打算怎么做?”
话音刚落,小船的半边舱壁立即破裂。邢天气怒交加,忍不住挥动铁拳。邢地没了!这个消息在他脑中不住盘旋。他只想立即杀了三个敌人,为兄弟报仇。但是还没看清敌人模样,空中火星四溅,带着劲风扑面而来。邢天竟然难以寸进,反而被逼得退出船舱,在甲板上往旁边滑开两步,才避开敌人的利刃。
“怎么?听不下去了?”
小咬有意激起对手怒火,嘴上嘲笑,手中已经亮出大剪刀。更可怖的则是那张脸,上面少说有五六处疮口,黄色的脓液不断渗出来。小咬毫不在乎,另一只手上拿着酒杯。邢天盛怒下再次出手。小咬迅速挥动她的大剪刀,银灿灿的一片光华流动。邢天避开。但他不能不顾忌旁边虎视眈眈的两个对手,加上舱内地方狭窄,因此没躲开小咬泼来的酒液。瞬间两人斗了八九招,邢天并没落在下风。他一心为邢地复仇,决定力拼对手,忽然感到胸中空荡荡的竟然剩不下多少功力。
中毒了?
没有时间容他琢磨。身边涌来一寒一热两股巨力,俞野二人终于出手。邢天仓皇退让,刚才尚未毁去的舱壁立刻粉碎。大剪刀跟着攻来,邢天难以抵挡,顺势跃出甲板,落入河里。他不仅中了毒,又受了掌伤。敌人并没放过他,两道黑影随即入水。邢天强忍伤痛向河心深处游去。强劲的水流一道道自后赶来,敌人催动掌力有意重创他。邢天神力惊人,身体壮健结实,硬是接了下来。每一道水流都像巨木般重重敲击着背心或者腰侧,他反而借此加快速度。邢天在水下望到上面影绰绰的影子,凭借悍勇闯入渔船当中。他突然跃出水面,将几条渔船先后掀翻。盛名会的喽啰们纷纷落水,局面相当混乱。两名劲敌接着追来。在生死关头邢天挥出一根长篙,向水面上投去。他跟着跃出,脚尖点中篙身,借力纵身上了河岸。俞野二人没再追来,忙着收拾残局。邢天在岸边找回兵器,终于脱身。
“现在怎样?”
“毒被我逼出去了。肯定是酒里有毒。”
等到邢天讲完前事,风梦泊有点担心。小咬歹毒狡猾,是个难缠的人物。他仍在琢磨邢天的话。恐怕是小咬在舱内发觉有人偷听,于是匆匆在自己喝的酒里下毒。既然用毒对付邢天,为何毒性不够厉害?他感到奇怪。邢天没有悲魔斧相助,能脱身相当侥幸。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叶眉双掌一拍,像个孩子似地笑起来。“小咬一定喜欢五石散。邢兄听到她走来走去,是她服药后必须不断走动‘行散[1]’,发挥药力。看来她中的火毒已深,脸上才会有疮。至于下的毒,只是匆匆将身体里积攒的药毒逼出来一些,不足致命。”
“是。”
邢天不住点头。叶眉抿嘴笑了,向风梦泊送上一个得意的眼波。师妹果然机灵。他在心底暗暗称赞。
“眉子,为什么那两个人肯放过邢兄?”
他已经有了答案。相信叶眉也能想到。由师妹口中说出来,可以继续拉近和邢天之间的距离。他已做出决定,希望邢天加入向盛名会征战的队伍。
“我从来不知道盛名会里有这么两个人,”叶眉露出思索的模样,“他们不服南宫彻,勾结白山黑水盟,说不定有更大的阴谋。至少,眼下不愿意同咱们讲和。”
不错。风梦泊完全同意。盛名会内部有另一股势力。这伙人会有多厉害?他们不服南宫彻,对齐商又是什么态度?
“你是说,他们故意让我走?”
邢天显然不高兴了。叶眉抢在风梦泊之前马上解释。
“在那些人看来,邢兄当然是落雨堂的人。他们希望你传来这个消息。而且根本不怕咱们知道盛名会和白山黑水盟继续合作,一心要斗到底。”
“若不是提前受伤,也不至于在这发疯。”
邢天的声音平静下来。此刻他说话比较有条理,看来外表粗野,头脑并非不好用。
“盛名会,白山黑水盟——见一个,我就杀一个。”
声音很慢。每个字掷地有声,分明是在起誓。风梦泊和叶眉互相看着,都清楚这个朋友心意如何。可惜他俩还不清楚杀害邢地的真凶,只盼尽快帮助邢天了解心愿。
“那两个香主伤过卫长老,堂里有人提过当时情形吗?”
叶眉搓着手掌,无奈地笑了。风梦泊很少见到师妹如此为难的样子。
“当时在夜里突然被敌人围住,上来很多兄弟中了暗器。局面很乱。活下来的说不清具体经过。卫长老提过有两三个厉害对手,之前他从没见过。其中有个蒙面人,我猜是铁小咬。当时她该不想暴露白山黑水盟参与的事。卫长老说他先被两个厉害对手缠上,然后有蒙面人偷袭。按他描述的武功路数,还有几次盛名会抢夺分堂的时候俞野两人一定在场。那两人武功怪异,让人忘不了。但他兵器非常厉害,之前没听说动用过。”
卫长老极爱面子,不愿讲明自己为何受伤。也只有师妹能打听出来。风梦泊想着那两个神秘对手,野香主猖狂,俞香主深沉,两人都不好对付。
“师兄,你知道盛名会向来师徒相传,这个规矩谁也没坏过。我想起来当年齐商做会主的时候,好像有场大风波。”
风梦泊头一次听说,示意叶眉说下去。
“齐商有个师叔叫段天蟾[2],可能和他师父农镇鲁之间有矛盾,早就离开盛名会,直到农镇鲁去世才忽然出现。江湖上传说那时农镇鲁的侄子农钊不服齐商,想自己做会主——被齐商和段天蟾联手杀了。这是盛名会的秘密,外人得到的消息也不多。段天蟾后来没有消息,现在不知还活着没。这人武功非常厉害,和齐商、南宫彻还有石动地路数都不一样。那两个香主不会凭空冒出来,说不定和他有关。平常人假如不服南宫彻,怎么可能还被重用?”
她不必再说下去。白山黑水盟有意分裂盛名会,这对落雨堂来说未必是坏事。如果能利用好对方的内部争端,取胜的把握更大了。
“不知晚冬去哪了。希望那孩子平安。”
听到风梦泊的话,叶眉也担心起来。当晚强敌环绕,骆晚冬至今音讯全无。恐怕情况不妙。
“数她最聪明。”
叶眉不希望师兄过虑,碍着有邢天在场,没有多说关切的话。
风梦泊不止担心骆晚冬。邢天已经沉默下来,不知在想着什么。他看出眼前这个朋友心中藏着某种深刻的痛苦,但不会去问。痛苦已让人难受,何必再迫别人自揭伤疤?邢天为兄弟复仇的心情远比他们迫切。那股仇恨燃烧着,灼热逼人,不将仇人烧成灰烬决不罢休。
注释:
[1]五石散,曾是魏晋时代名士中流行的药品。散步,利于发挥药性。和饮酒也常联系在一起。至于身体上长毒疮,没找到明确的记载。
[2]详见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