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程之二
当今江湖势力十二分。南方声势最大的当属七佬联,位于西南边陲。其中包括苗家、莫傜、乌蛮、怒苏、金齿、白尼、僚人,故此有许多希奇古怪的高手。他们紧邻雄踞巴蜀的锦官堂。此外在南方的帮派还有湘赣之间的薛家,江南芙蓉湾,以及华南“海啸”。北方则有敕勒盟雄踞西北,横跨辽阔的草原与大漠;紧邻甘陕一带的三秦会。白山黑水盟纵横关外,处于苦寒之地。最令人瞩目的当属中原腹地的三大帮派:落雨堂,盛名会,铿锵社。最后轮到白家,扎根于三大帮派交界的“不夜天[1]”附近。
如此十二家帮派构成江湖的黑道势力,稳稳压制住白道。他们彼此一度争斗不休,陷入混战。骆休武在世的时候,推动了一项前所未有的江湖制度,将十二家势力分为两等。甲等共有四家,每家有一面金牌,以此共同处理江湖中的大事。期限为五年。乙等为其余八家,作为甲等候补。每过五年之后,甲等四家中必须有人下台,然后在八家之内挑选替代者接任——以此循环交替。这种构想从骆休武提出的那天起,便遭到许多质疑。有人说他意在当武林盟主,有人说他纯粹异想天开。总之落雨堂在号召此事的过程遇到重重阻力。皇天不负苦心人,骆休武在病逝前几年总算让各家帮派达成共识,在江湖中执行这种办法。当时风梦泊和叶眉都在落雨堂。那次大会江湖中所有顶尖人物都到了,实在是百年罕见的盛事。
首次大会五年之后,落雨堂发生巨变。骆堂主离世,风梦泊等人也退出了。好在有雷白等人继续出面,厉刃斩尚在堂中,为落雨堂留住那面江湖瞩目的金牌。其余三家分别是七佬联,敕勒盟,和白山黑水盟。明年又到了决定如何分配金牌的时候,敕勒盟看来志在必得。此事并不好处理。江湖中始终有人对敕勒盟存有偏见,执着于胡汉不同。假如落雨堂公然支持对方,其它帮派说不定会做文章。
想到这里,风梦泊对白山黑水盟的行径更感到鄙夷。同样位列甲等,白山黑水盟的野心显然不满足于这面金牌。难道骆堂主的毕生心愿,仅仅是昙花一现的泡影?当年落雨堂如日中天,与别家联手共同承担责任。那时的江湖决不像现在,私欲横流,充满明争暗斗。如今又回到腥风血雨的老路上。他心中生出一丝厌倦。这种方式是否还能维持下去?
忽然他感到自己非常矛盾。本来渴求自由自在,年纪轻轻决定闯荡江湖;又在浩荡江湖中摸索某种办法,试图减免人与人之间的摩擦;跟着他对此产生怀疑,决意远离江湖;如今他必须回来,陷入看不到尽头的争端,继续自己所厌倦的行径……
何时才是终点?
“师兄?”
他一回头。叶眉从后面赶过来。本来他想自己随处走走,又被师妹发现了。
“拓拔雉走了,还说会在中原逗留一段时间,日后再来找我们。咦,你怎么了?”
叶眉很细心,已经察觉他神色不对,露出关切的意思。
“没什么。”
这些顾虑讲出来也没办法解决,所以他不想说。叶眉深深看了他一眼。
“好吧,随便你。”
风梦泊自心底感到温暖。师妹向来支持他,无论他做了什么决定。尤其当年他决定离开落雨堂时,叶眉什么都没问,只是对他笑。那时骆堂主突然去世,紫邙山上下一片悲痛,人人沉浸在哀伤中。骆堂主下葬后棘手的问题随之而来。落雨堂该怎么办?因为骆堂主去得太快,来不及交代什么,只留下年纪尚幼的义子义女。该从他们之中挑选堂主,还是另做安排?一时议论纷纷,谁也拿不定主意。
因此他觉得自己不该留在山上。有人建议让他接替这个位子。他刚满三十岁,声望与武功在江湖中极受推崇。也有人提议让黎好接替——不仅因为对方是骆堂主的亲甥女,作为副掌堂表现出来的才干也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子。另外还有别的提议。他当然不想做总堂主——无奈即使此刻推辞掉,日后依然免不了麻烦。只要有他在,无论哪个人接手落雨堂都显得不够分量。一时对江湖的厌倦感达到顶峰,终于令他做出离开落雨堂的决定。
随后师妹要随他一起走。对方本来是因为他的举荐才加入落雨堂,假如他不在了当然觉得无趣。这些年师妹始终跟着自己,他不会感觉不出对方的心意。师兄,我跟你去看看师叔好么?当他说自己要回家看父亲,师妹就这样问他。一时让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看你,真小气。随后叶眉笑起来,从此再也没提过。师妹清楚他乐意到处走走看看,只是坚持两人不能失去联络。因此他告诉对方自己会到大理,叶眉在洱海边见过他一次。有了这点联系,叶眉派人联络七佬联便能找到他。师妹向来不勉强他答应什么,只是偶尔提一个要求。譬如让他以“眉子”相称,这个亲密称呼只限于他俩之间。他感到自己欠了对方很多。
“我们走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街头人潮涌动,行人或匆忙或闲适,看起来或欣喜或悲伤。无论如何,他们都属于一个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世界。风梦泊感到颇为孤独,在他的天地里最多的只是争斗。
“师兄,你不想回到江湖。对么?”
他毫不奇怪叶眉能看穿自己的想法,露出一抹苦笑。
“这几天我还想起来咱们当年要离开堂里的时候。”
叶眉换上缅怀的神色。忽然间他注意到对方眼角的细纹。叶眉比他小了几岁,在心里总当对方是个年轻女孩。现在一想,师妹已经三十出头了。
“紫邙山全乱了,跟着小莫和黎好也要走。卫长老气得差点把咱们看成是落雨堂的罪人。沈行道则苦劝大家,数他难过。雷掌堂和邢掌堂好些,至少没有当面说什么。其实想想,谁也没违背骆堂主的心意。堂主最尊重别人的意见——假如泉下有知,总能体谅大家。”
他看着对方,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师兄,你记得有次给我疗伤么?”
风梦泊露出询问的意思。他俩曾经多次一起抗敌,先后有数次为对方疗伤。不知说的到底是哪一次。
“就是你看见刺青那回。”
叶眉故意眨了眨眼睛,任凭诱人的眼波肆意流动。风梦泊笑了笑,借机低下头去。他当然记得。那次他看到叶眉的刺青就在肩头。因为他俩出身巫教,叶眉是水神君的传人,自然有刺青。图案是个在水波中半隐半现的神女。水的波纹相当逼真,神女更是眉目如画,让人心中神往。
“怎么忽然想起来了?”
“那次伤重好些天不能行动,你总陪我说话解闷。最近你都顾不得跟我聊天,你不好。”
他找不到对付师妹的好方法,正想说什么,有人快步朝他们跑来。风梦泊发现是一名随他们下山的堂众。必然有意外,他顿时想到。
分堂门口相当寂静,毫不见其它地方的热闹。一个身批蓑衣的大汉独自站好,手持巨大的开山斧。因为头上戴着大斗笠,别人根本看不到他的面貌。数尺外躺着一具尸体,脑袋和身体已经分家。地上流淌着大片血迹,触目惊心。骆闻秋手按在剑柄上,正与大汉对峙。其他堂众在骆闻秋背后一字排开,面露紧张之色。
风梦泊已经知道事情原委。死者是盛名会派来使者传达齐商的口信。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骆闻秋见过使者后让人送对方出门。不料突然出现这条大汉,一斧便砍下使者的人头。周围堂众不知道来人什么居心,纷纷出手,均被对方一招间打落兵器。骆闻秋闻讯赶来。大汉不再动手,但是一言不发。双方陷入僵持。
“师兄,你认得这人么?”
对方多半没有恶意,否则不会只杀了盛名会的人。叶眉想不出江湖中有哪号人物是这种样子,蓑衣斗笠,活像是老渔翁,却拿着把大斧。
风梦泊同样不认得此人。对方的背影和他的一位朋友有些相似。但那朋友刚刚去世,难道是对方的兄弟?他并没听说过。
“收起兵器。”
他朝大汉走去。骆闻秋等人纷纷退开。大汉闻言缓缓转身,双手横握斧柄。宽大的斗笠依然遮着脸面,帽沿处有个破洞,刚好露出一双眼睛。风梦泊感到眼神中流露的浓烈杀气与冲天战意,难怪让堂众们如此不安。
“你是谁?”
对方嗓音嘶哑难听,犹如野兽在咆哮。
“风梦泊。”
那双眼睛顿时亮起来,跟着转红,闪烁着吓人的厉芒。风梦泊感到对手催动起功力。跟着大汉执斧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他非常纳闷。怎能在出手前失去镇定?大汉的武功有些邪门。
“看招!”
大汉怒吼一声。在场众人无不觉得耳边响起炸雷,功力浅的更感到可怖。但是大汉并没出手,反而只踏出一步,双手持斧的姿势半点没改。风梦泊视线落在方才大汉踩过的地方,本来平整的青砖已经碎成大小不匀的好多小块。这是功力外泻的征兆,对方分明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力。而且青砖四分五裂碎得并不均匀,说明对方内息已经紊乱。此刻大汉又踏出一步,果然方才踏足的地方又成了一片碎石。他发觉大汉眼中红芒转盛,眼神越来越浓烈。对方显然不想出手,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该怎么办?
风梦泊心焦的时候叶眉也在着急。她眼力高明看出大汉状况不对,很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而师兄在想办法帮对手。忽然分堂门后黑影一闪,鬼脸从里面冒出头来。跟着又消失不见,再次跑出来时口中咬着那根玉杖。这家伙真机灵!叶眉心中喝了声采,立即展开身法投身于空中,顺便招呼一声。鬼脸非常聪明,一摆头将兵器甩上半空。叶眉随即侧身一踢杖身,玉杖闪电般飞向风梦泊。
大汉刚刚落下第四步。两人之间相隔并不远,而他的步子太大,一步几乎是常人的两倍。此时已经距离风梦泊很近。假如挥斧攻出,斧头足能伤到对手。但风梦泊即使有兵器在手,也够不到他身体。
只见风梦泊缩身向前弹出,贴地疾飞来到对手身畔,伸手一抄刚好接住玉杖。大汉因为对方已经近身,周身凝聚的功力被触发后再难控制,立刻一斧斜劈向下。
此斧凝聚了他积攒多时的功力,决不可小视。他心知自己不能伤了对方所以一直在克制自己,但方才出斧斩首后无意中激发了凶性,越想控制反而功力凝结越强。这一斧的威力更胜过平时出手,足以令风云变色。开始他很希望以风梦泊的武功能够帮助自己化解危局,想不到现在更让对方身处险境。然而他已不能控制眼下局面。
巨斧化成一股厉风,呼啸着朝风梦泊砍下。大汉双眼通红,目露凶光,如同魔神出世。风梦泊不为所动,看似束手待毙。甚至连叶眉都有点担心,不知师兄怎么消除惊天动地的一斧。忽然人们耳中听到清脆的声音,完全盖过悲咽的风声,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非常动听。即使人在局中的大汉也觉得神智一清,疯狂的心神稍稍平静下来。对手就在这眨眼间以杖尾连点他胸前背后数处大穴,围绕他贴着地表滑了半圈。他感到透过玉杖有股热力从穴道内冲入,让他感到说不出得舒服。当那几股热力汇集到一处的时刻,他忍不住抛下巨斧,抬头望天吐出一声吼叫。声音起初压抑,随即畅快起来。即使在旁人听来,也觉得是一头野兽在庆贺不知名的喜悦。
“谢谢。”
连声咆哮之后,大汉对风梦泊说。对方打个手势让他快坐下。
“赶紧运功。你的内伤能不能治好,全靠以后调息。”
大汉没有客套,就在原地盘腿坐下。他早年强练武功内气走了岔子,因此染上嗜杀的恶习。刚才斧上见血,激发了他心中的凶性。幸好得到风梦泊调解。而且对方趁他发功时将柔和的真力注入他体内,对伤处大有裨益。这是因为风梦泊的水元真气专门找人罩门,在疗伤时有奇效。不过风梦泊一心帮他治伤,硬受了巨斧催发的强悍真力,已经负伤。此事只有他俩知道,别人都不知情。
骆闻秋让人打扫战场,处理盛名会的尸体。五哥将玉杖交给眉姐,进了武馆。他心里自然羡慕,什么时候才能有五哥这样的绝世武功?边想边跟上去,说出齐商传来的口信。盛名会表示乐意退还俘虏和抢得的财物,以此换回曾泪儿,但要先确认曾泪儿没有生命威胁。所以提出双方在“霜降”见面——那里地形险要,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盛名会攻占当地后,据说一心经营,已经巩固自己的势力。盛名会并没提出任何关于退出落雨堂地盘的计划。
“五哥,敌人已经胆寒。他们在用缓兵之计,要拖延时间。”
骆闻秋的推断有几分道理。对方必然有所图谋,多半会在大名府[2]发动袭击。所谓的以曾泪儿交换俘虏和财物只是个幌子。
“在‘霜降’必有一战,别给他们时间。”风梦泊很快下了决心。“你现在回山把曾泪儿带来。”
骆闻秋犹豫了一下,跟着说。
“使者一死刚好给盛名会借口。我马上去。五哥,我先让人答复那边。”
风梦泊没表示异议。骆闻秋立即写信说明意思,派人快马赶到“霜降”,将书信想办法传给敌人,务必小心安全。之后他匆匆往紫邙山去了。
“师兄,你真要答应盛名会的安排?”
风梦泊隐隐感到什么,现在并不能确定。他反口去问叶眉。
“眉子,你消息不是很灵通么?怎么查不出盛名会的动向?”
叶眉清楚师兄是开玩笑,什么都没说,从腰间解下那把沉寂多日的惊鸿剑,送到风梦泊面前。
“消息最灵通的不是我了,以后要问小莫。”
风梦泊早从对方口中知道如何得到此剑的经过。想到此事他摇了摇头,又一件大麻烦。正要说话时,大汉不等人通禀便从外面闯进来。鬼脸立即昂起脑袋,它对此人敌意很深,被主人叫住后才勉强走到旁边。
“你的伤怎么样?”
叶眉这才知道他受了伤,自然急了。风梦泊微微摇头。
“不要紧。内伤好了么?”
“好了一大半,”大汉仍未摘下斗笠,那对露出来的眼睛中多了些感激的光芒,不再显得那么疯狂,“邢地是不是被人害了?我叫邢天,他是我兄弟。”
怪不得看身形如此像。风梦泊并未听说邢地有个恶神一般的大哥,叶眉眼中也露出疑问。
“死在白山黑水盟的刺客手里。”
邢天怒叫一声,马上喊起来。
“聂尽欢,我要宰了你!”
注释:
[1]关于“不夜天”和十二家帮派的事迹,前传中多次提到。
[2]应为“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