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走出真人秀的屋子,路边的灯光有些晃眼。杨默定了定神,才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理都平静下来。他望了望透着玫瑰红色暧昧灯光的橱窗,忽然拿出自己的微型摄影机,对着一个主街的橱窗举起了镜头。橱窗里的一个棕色皮肤、肩膀上有纹身的姑娘看到他这个动作,突然伸出手,对着杨默比出中指,另一手用力的拍打窗子,那意思是对他的举动表示明确的不满。
杨默放低镜头,那橱窗女郎的反应让他有点意外。旁边的巴特一看,赶紧伸手按住他拿相机的手,嘴里还说:“不,不,别在这里举这个!”
那个女郎忽然把窗帘一拉,走进内室去了。他们三个人继续往前走。走到下一个街角的时候,忽然有三个戴银链子、五大三粗的人把他们拦住了。其中一个扎小辫子男人的直接走到杨默面前,伸出一只手:“嘿,你拍了什么?把摄影机拿出来!”
杨默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一时倒有些慌神,只能把摄影机按在包里,问:“为什么?你们是什么人?”虽然嘴上还比较强硬,手心里面已经沁出了汗水。
小辫子看杨默不给,伸手就要去夺,旁边两个人也忽然围拢过来,就在昏暗的拐角,往来的行人很少,气氛一下子变得很紧张,像倒了冷油的煎锅在被慢慢加热一样,虽然表面平静,但是稍加一点水,则会“刺啦”一下爆裂开来。
在一旁的巴特见状,赶紧走上前去,挡在杨默前面,用荷兰语跟那个小辫子男嘀咕了好几句,他拢着辫子男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辫子男嘴里叽哩咕噜,看神色仍然是杨默欠了他多少钱不还的样子。巴特掏出一盒烟,给辫子男递了一支,又给他点上火,两个人在黑暗中又嘀咕了一阵子,巴特一个人走了回来,那人站在街角的树下,烟火明灭间,杨默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死盯着这边。
巴特问杨默:“刚才拍到什么了么?”
杨默:“就拍了一点点,那女人不高兴,我就停了。”
“你把相机给我一下,这里是不能拍照的。他们是这里的维持秩序的人,不好惹。我拿去跟他们解释一下就好。”
“他们不会把我摄影机抢走或者弄坏吧。”
“不会,不会,我就删掉给他们看就行了。”
巴特把摄影机拿过去,打开电源,当着辫子男的面把刚才杨默拍的一小段删掉。辫子男拍拍他肩膀,巴特又把机器拿了回来。
“No photo,Okay?”三个人走了,临走还留下这么一句话。
杨默这才舒了一口气。这三个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就忽然冒了出来。看来,这里表面上是个开放的旅游区,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但是,仍然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地下秩序。你不做什么影响他们的事情,这种秩序就不会显现,一旦有一点问题,这帮人就会出来摆平。
“老兄,忘了跟你说,这里轻易不要拿出相机和摄影机之类的东西,比较忌讳。”巴特边走边对杨默说。
“还真不知道,原来这里人对这种事情这么介意。”
“虽然她们是打开门来做生意,但是对于自己的影像还是比较在意的。毕竟也不知道被拍了之后是做什么用的,万一有人拿到网上或者什么媒体上去发,谁也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
“这里不是政府允许合法经营的场所么,应该由政府管理吧?怎么感觉还有黑社会势力在其中盘踞呢?”想到刚才那三人,杨默还觉得有些心有余悸。
巴特笑了,“老兄,这个你就不明白了,任何地方的这种色情场所,即使是政府许可的,怎么可能没有地下势力在其中维持秩序?一方面,妓女也需要人罩着,另一方面,还有大把的人指望着她们生财。这两者几乎是伴生的,无法避免。政府虽然未必许可,但是有时候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我本来还想在这里拍一些记录片,做一些社会调查,这么看来,基本上是没戏了。”杨默无奈地摇摇头。他来实地走了一圈,的确感觉到这个区域其实可以报道的东西很多,但是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
“之前有个女导演,拍了一部关于红灯区的纪录片,她是先向政府申请了正式的拍摄许可的,而且还和当地各种势力沟通了很久才拍成。”韦颉在旁边说。
“这种许可好申请么?”
“不好申请。”韦颉摇头,“需要有相当实力的导演,加上一些机构的支持,另外,即使申请到了,如何协调当地下势力也是问题。其实,荷兰政府对这种现状也不满意。因为对于色情业、软性毒品的宽容,这里很容易成为犯罪势力入侵的‘灰色地带’,你看看那个。”韦颉向运河对岸一指,只见一家咖啡馆里面,几个人正在坐在那里吞云吐雾。“那就是可以开售大麻的地方,很多国际贩毒集团也趁机在里面搅浑水甚至洗钱,那些性工作者也很容易成为人口贩卖买卖的目标。政府一度想改变现状,打击犯罪,但是那样又难免会影响现在的性工作者的生存和阿姆斯特丹的旅游产业。现在基本上,政府处在两难的境地。但是已经有一些改造的计划逐步在实施,甚至有人提议在这里引入一些文化、时尚和设计场所,这样逐步带动这个区域的转化。”
“我觉得这里有非常独特的生态,几乎是自成体系。”杨默点点头,“我觉得这里面可以关注的东西很多,比如,性工作者的心态,虽然是合法的,但是她们是以怎样的心情从事这个行业?是********的么?她们如何面对家人?地下势力如何剥削他们的?另外,还有,附近的居民如何看待这个区域?比如家中有儿童难道不介意它的影响?所有这一切,如果能搞清楚的话,必将成为一个很震撼的社会记实。但是,现在一切似乎都不可能了。”
“用你的眼睛去记录吧。其实,我带你过来,也并不指望你真的用摄影机去拍摄,而只是观察,提供灵感。如果你想深入了解,以后可以自己来多走几趟嘛。”
杨默望着河面上倒映的幽蓝和艳红不断荡漾的灯光,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下面呢,我们去哪里?”站在路灯下面,杨默有一种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感觉。
“我再带你们去体验一些更刺激的。”
“是什么?是提供性服务的么?还是什么比较偏门、变态的东西?”杨默问道。
巴特说了一大堆,感觉是当地的切口,杨默只听懂了一个词“Exchange”。
“是一个类似于换偶俱乐部的地方,但又不完全是。”巴特补充说。
“什么?红灯区还有这种地方?”
“是的,通常你得带个女伴一起过去。这样可以和别人交换。”
“但是,我们是三个男人。”杨默说。
“没关系,我说的是通常的情况,但是那里还有一些特殊场地是有别的花样的。”
“什么花样?”杨默不解,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巴特真是不简单。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巴特笑得很神秘,像一个表面有皱纹的菠萝包。
他们来到另一个大而隐蔽的House里。管理员是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看他神色的头发和连成一字的眉毛很像中东人。巴特上去跟他打了个招呼,那人点点头,露出一口黄牙,让他们进去。穿过白色的通道,杨默发现这栋房子里面竟然有很多房间,而每个房间的白色门上面,都有一些小孔。巴特把他们带到一个房间,指着一个小孔对杨默示意:“看看吧。”
杨默好奇地凑近小孔,未知的事物让他兴奋又紧张,忽然又突突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眼前的景象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房间并不大,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躺在房间里仅有的一张床上(其实说老也不太老,大概五十岁左右吧,只不过白人女人一过中年就比较显老),她的上衣敞开,露出硕大而下垂的胸部,像两个贮满了水的水袋。一个年轻的男子侧面对着小孔的方向,正扒开她肥硕的双腿与她做那事儿!只听见年轻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老太太时不时发出的一种快乐的闷哼声。最离奇的是,床边的椅子上还坐了个老头,头发已经谢顶了,他斜倚在旁,用手握着老太一只手,不时抚摸着她的手背,注视着这两人,还面带微笑!仿佛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演出。
“那老头是她什么人?”杨默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巴特。
“那人就是那老太太的老公!”巴特说。
“不会吧?这……这人是什么心理?”有一些东西忽然刻入了杨默的神经里。
“老头年纪大了,那方面能力不行了。但是女人仍然有需求,所以以这种方式解决。”这时候,那个年轻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大叫,躺在下面的老太太也同时发出一声长久的、嘶哑的嚎叫。他们好像一起到达了顶点,又进来一个浑身肌肉的黑人青年,他戴了套又接着上!原来门外还有人排队等着!
杨默有一种血液突然冲进脑子里的感觉。他的身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将里边一层衣服粘在他脊背上。房间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略带腥味的味道。而他大脑中某个区域好像忽然被火烫了一下,然后全身开始发热,很热。与现在的感觉相比,刚刚看表演时候的状态显得那么“冷静”。身体某些器官忽然非物理性地紧缩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甚至超越了室内的人。
小孔中的世界是诡异的,特别是旁边那老头的表情,完全没有介意的意思。他的超常的平静和激烈的那两个人形成如此强烈的反差。他好像就是很高兴看到自己另一半享受到了,一直温柔地握着她的手。
虽然身体还在外面,但是杨默觉得自己已经被投放入这个场景中,他不再是个旁观者。他觉得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那个场景的参与者之一,那道墙已经融解,而他就是那些年轻人之一。
巴特在旁边小声地问杨默“你要不要试试?”那种离奇的欲望的感觉的确很具有吸引力。但他还是没有去尝试,并不是害怕什么,而是有种莫名的心理障碍,他觉得自己无法在周围有人注视的情况下有冲动。他更觉得这是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
从这个屋子里走出来之后,杨默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热如火烧一般,身体里的欲望好像要溢出来。胖子仿佛看出了他的状态,“怎么样,兄弟,扛不住了吧。带你去下一个地方放松一下?”
杨默不说话,默默地随着他们往前走。
“你觉得怎么样?今天的所见?”韦颉问杨默。
“这里人,观念真的是不一样,对有些人来说,性可能真的是一种纯粹的愉悦。”
三个人又转进一个巷子,巴特在一个小门前停住,按了门铃。不一会儿,出来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子。眼睛很细长,睫毛长的能当扫帚用。看到巴特,她直接把他们让进去了。
“你第一次来,就先优惠你啦!”巴特拍拍他肩膀。
那女的人高马大的,是火辣的类型,浑身上下散发着****的气息。远看凹凸有致,但是近看皮肤粗糙,而且体毛还重。杨默有一种被攫取的感觉,让他的身体瞬间空了。虽然之前积聚了很久的欲望得到了释放,但是他的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他并未从这个过程中体会到任何愉悦。那个女人冲他笑笑,临走还搂住他脖子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用有带着夸张长睫毛的大眼睛注视着他:“小帅哥,下次再来找我。”
杨默在外间等着巴特。他点了一支烟,低头抽着。韦颉在旁边也默默不语。杨默担心自己将要被彻底“解脱”之后的虚无感所吞没。刚才那一次,他觉得是在漫天黄沙的大沙漠深处进行了一次匿名的核爆炸。毁灭性的力量,巨大的声响,但事后除了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环形坑洞和无数令人眩晕的、游丝般的辐射射线外,什么也没有留下。一切在这片空旷的荒野中消散的无影无踪。
“看真人秀时候,你提到蛇,那是什么意思?”韦颉忽然问道。
“没什么,当时恍惚中看到一些奇怪的影像。”
巴特出来了,跟他们说了几句无关的话。不一会儿,那女子也出来了。她点了一支烟,用挑逗的眼神睥睨地望着韦颉:“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韦颉好了。”
“韦颉?听起来像‘处女’(Virgin)!”那女孩坏坏地笑道,“你不用也试试?”
“不用了,谢谢。”韦颉淡淡地说道。
几天之后,杨默对尹若弗提到这次的红灯区之旅。
“这次的经历对你的电影有什么帮助么?”尹若弗听完之后,问道。
“对我手头正在准备的题材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但是却对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自己的感受力有一种‘一切推倒重来’的作用。对于欲望、释放、图像等等都有了新的体会。一些感受类的东西,不经过实地的论证,是不可能体绘到的。”
“那你可以去做记录片么?”
“几乎没有可能,因为那边的情况很复杂,像公然举着摄影机拍摄这种事情是要冒极大风险的。我去之前对它‘是什么’在心里有个明确的概念,觉得在里面真正走了一趟才发现,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不可能穷尽其所有,无论你获得什么样的印象,都被各种利益、规训、感觉和利害关系所分割,所以你永远得到的只能是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