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7日,从柬埔寨入境泰国。在边境口,我们排在长队伍的尾部等待签证。
我反复确认自己手中的机票订单上的“confirm”用荧光笔标注了出来,据说这是泰国签证官唯一认识的单词。过境处全是背包客,西方人占大多数,背着和他们体型等量齐观的背包,在烈日下投下一片阴影。
队伍前进得非常缓慢。我的心悬在了嗓子眼里。倒不是说,我们害怕边境的签证管会索贿,而是我们手中的机票订单是伪造的。
昨天晚上,我们才知道泰国虽然是落地签证,但需要有离境的机票订单。现买一张从清迈到琅勃拉邦的机票比较贵,坐船去就非常便宜。真是**********啊。我和康夫都在检索着各自的鸡鸣狗盗之技。我突然想起来,在欧洲留学的时候,学过一手伪造机票订单的本事。都怪中国护照太难用,除去几个老少边穷国家,去哪里都需要和大使馆交涉,而大多数签证都要求提供出入境机票。可是,对于艰苦朴素的留学生而言,有时候机票价格太高,显然不能够来一场想走就走的旅行。
像交流武功秘籍一样,我从同学那里得到了机票订单的样板,只需要改动姓名和航班,就是一张崭新的订单。大多数时候,签证官不会去查验机票的真假。
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直直盯着前面游客背着的巨大背包,上面有一只猴子挂饰,咧出一张巨大的微笑的嘴。这个队伍中的大多数人是不用签证的,只需要走到签证官面前,悠闲地盖个章,就可以刷着国家的福利走到国境的那一边。只有少数几个倒霉国家的白人和我俩在未知中慢慢煎熬。40度的高温,90%的湿度,脏兮兮的空气和烈火烹油般的噪音,就像周围有无数举着叉子的小鬼。
签证官伸出一只手,我赶紧将材料递了过去,努力不去看他。他又伸出一只手。手指粗且黑,指缝里有乌青的不明物质。“什么?”我看着他的手说。“one dollar”。我迅速翻了翻口袋,掏出一美金,拎起护照就走了。
康夫不令人察觉地出了一口气。我们走出边境一百米,看见来接我们的大巴在不远处。我把背包卸下,交给康夫看管,转身去找那个背包上有小猴子挂饰的人。就在排队的时候,我把一小包白色粉末塞进了猴子的嘴巴里……
我在构思以上故事的时候,差点晒晕在柬泰边境上。最后出现在我意识中的是故事的题目:边境风云。后来,真有一部电影叫这个名字。
在是否伪造机票的问题上,我和康夫很快就决定投降了。为了一千多块冒着被遣送甚至入狱的风险,唔,我们都是普通人。这大概就是我们爱看电影的原因吧,现实生活中,我们再循规蹈矩不过。于是,迅速掏出信用卡买了两张清迈直飞琅勃拉邦的离境机票,第二天,乖乖在入境处排着老长的队伍。
走到签证官面前,他伸出一只手,我老老实实递上材料。签证官只看了一眼机票订单上的“confirm”,就通过了。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早知如此!他又伸出一只手,“签证费”。我迅速翻了翻口袋,把所有的柬埔寨瑞尔都掏了出来。“只收泰铢。”签证官面无表情。
康夫不令人察觉地出了一口气。我们身上除了瑞尔之外,只有美元,而且都是100元一张的大票。“能换吗?”她问。
签证官马上叫来了一个人。就好象只要有人需要换钱,打个响指就出现了这么个能换钱的人。果不其然,他给出的汇率极其之低。我们望向边境的那一方,看见来接我们的大巴就在不远处。我把背包卸下,交给康夫看管,转身返回柬埔寨去换钱。
泰柬边境上小贩们东一摊西一摊,像随手泼出去的水。我捏着100元美钞,头一次觉得自己像水做的,马上要化入他们之中。这段路程大约有一公里,过一个象征性的小桥,我就来到了柬埔寨警察局前。“我需要换钱”,我想,警察局前的骗子应该是最少的。
一个貌似向导的人带着我回到柬埔寨边境,问了三家都没有人愿意要这100元,因为这张美钞的“出品日期”太久远了,他们只要最近一两年发行的。向导找了一家黑市,以29:1成交。我是如此急切地想快速走完那漫长的边境过渡区,都不再考虑损失多少。
向导也如释重负,在走回泰国的路上,他和我闲聊开来。
“你是一个人吗?”
“和男朋友一起。”
“你是哪国人?”
“瑞典。”
“哦……怪不得英文很好。”他嘻嘻笑着。“我给了你一些东西,你得给我一些吧?”
终于快走到泰国了。我握着一把钱,这是我们的签证费、几天的饭钱和车钱。我几乎开始小跑,到签证处的栏杆后面,抱歉地说:“我只能留给你一个印象了。”
我们终于踏上了泰国的领土,却完全不知道去哪里。首先,这个边境上的巨大广场上有市场若干,停车场若干,车道数条,且人头攒动,就是没有一个标志。其次,没有人会说英语。我们眼巴巴地想找西方背包客,却发现他们在这焦灼的土地上蒸发得无影无踪。原来准备接我们的大巴,不知道现在躲在哪个角落里。我们仅有的线索就是被贴在身上的一个桔黄色圆点,据说会有人根据这个圆点找到我们。我突然生出一种“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悲情。
我们俩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边境转来转去的时候,一个壮硕的东南亚男人一把拉住我们:跟我走!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小饭馆门口,那里全是走失的外国人。康夫和一个肌肉男搭讪:“你是要去曼谷吗?”肌肉男两眼茫然地说:“不,我要去中国。”祝我们都好运。
时值中午,我们走进一家明显为我们这种被剩下的游客开的苍蝇馆子,随便点了些炒饭。康夫掏出自己的专用勺子。有的时候我很好奇,这个勺子和换洗衣服、笔记本和钱放在一起,真的比馆子里的餐具更干净吗?我打开一次性的筷子吃炒饭。
我想我们大概沉默了三个小时。燥热的柬泰边境上,我们在等一辆不知道何时会来、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来的大巴。等待戈多这种事情,在生活中出现是很令人不安的。一切完全失去了控制,无从下手,无从准备。面前的炒饭是眼前世界坐标轴的原点,原点之外,不确定的因素像魔方一样旋转,直到它停在一个既定的位置。
大巴终于出现了。骨瘦如柴的司机大概为了安抚我们,送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可爱多。甜品的作用是可以改变世界的。我们被安置在副驾驶的位置,心满意足地舔着奶油。后排一位美国大叔因为大巴晚点和司机吵了起来,我和康夫对看了一眼,心想东南亚的行为方式虽然粗糙原始了些,但都能达到目的。比如我们在无法通讯没有联系的情况下,仅凭一个桔黄色的原点贴纸就从一个国家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国家。但人在秩序中久了,难免滋生出许多下意识的习惯。我本想提醒康夫系好安全带,一瞥发现司机都没系,而且副驾驶车门上面的血迹昭然若揭。就这样吧,在甜品的抚慰和晕车的冲动中,我已经顾不得恐惧,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曼谷。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曼谷,那就是它很像马丁·斯科塞斯全盛时期的电影,既充满了生命的朝气,又暗流涌动着说不出的黑色和罪恶。市中心的Paragon是我见过的最豪华的购物中心,可以在里面自足地逛上一天。楼下有一个类似“大食代”的饮食广场,餐桌上竖着巨型鱼缸,吃饭的时候,各种热带鱼就在眼前游来游去。但是,当我们晚上从Paragon出来的时候,市中心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城,一些走得晚的游客,争先恐后地去抢出租车,似乎晚一点就会被追杀一样。我们的旅馆在市中心,不用打车,走回去的路上,突然发现白天毫无踪影的垃圾,这时候满地都是,一只又一只像被核辐射过的大型老鼠,堂而皇之地挡在路中央吃垃圾。我甚至不小心踩到一只。我发出了刺破夜空的嚎叫,康夫非常不屑地瞪了我一眼,她的目标是淡定到老鼠咬手也不会叫出来。于是回应我的嚎叫的,是远处几个混混的口哨声。
不用说,我们都非常喜欢曼谷。很少有城市像曼谷一样,行走其间像在丛林探险。奇形怪状的高楼是云杉,街头巷尾的苍蝇馆子是蘑菇,充盈其中的,是荷尔蒙、黄金和炒咖喱的味道,吸一口振奋三天。但我们达到曼谷的时候,都只剩下半条命。苦热的柬埔寨几乎筛去了我们身上可以称得上活力的东西。康夫的嗓子已经肿了一个星期,她吃过无数种奇奇怪怪的当地药材,但肿胀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总觉得再过几天,就会有一个异形从她的喉咙里喷薄而出。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到达曼谷的第二天我们就去了中国城找药材。
中国城就是丛林里的沼泽地,完全自成体系,但又与环境融为一体。它在地图上有非常清楚的边界,但实际上很难知道自己究竟何时进入了中国城。只是突然发现,路边的金店越来越多,粤菜馆子越来越多,药店也越来越多。泰国金价便宜,华人多有经营的传统,这里的金链子都是摆在店外卖的,没有玻璃罩,像香蕉一样。而吃食和药用,又向来是华人的强项。我们随便走进一家药店,花了几块钱就买到了之前求之不得的胖大海,康夫泡了喝,很快嗓子就消肿了。
“还是中药管用。”她指着杯子里泡成“禁婆”[1]的胖大海说。这世界多奇妙,为了让喉咙里的异形消失,先得喝下异形泡的水。
“之前没有人陪我买过药。大家都觉得我能照顾自己。”康夫的声音变得尖细,每当她想说什么哲理,或者表达什么感想的时候,声音都会变成这样。
买个药而已,又不是刀山火海。但看出她和我一样,习惯自己解决问题,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我这么愤世嫉俗,常以为极其妄自尊大的人,才习惯性地期待被关爱。
身体麻烦解决之后,泰国开始真正对我们展示出迷人的一面。虽然很不巧的是,第一次逗留曼谷期间,皇宫因为国丧罕见地关闭了。于是,挥师南下,去海岛耍耍。
注释
[1]“禁婆”,《盗墓笔记》中的长发巫女。——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