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失业之旅(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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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康夫打起精神去药店买药,柬埔寨的医生不理解什么叫做“上火”,给她开了一堆奇怪的药。其中有一味药吃了之后喉咙不痛了,但也麻木到没有感觉。康夫敏锐地意识到什么,马上检查配方,然后毫不犹豫地决定抛弃。

这味药在许多国家是禁药。处于好奇,我接手了剩下的药,它没让我变得疯狂,也没变得萎顿——仅仅是,我知道了。

我想我们能成为旅游伙伴的一个原因是,我们都死而不僵。康夫说她爬山的时候,无论多快,总能看见我在一个恒定的距离紧紧跟着。而她嗓子逐渐肿大到说不出话,还把脚崴了,竟然也能一拐一瘸地逛吴哥窟。

吴哥窟是如此令人震惊,以至于走出吴哥窟进入暹粒,就像从光辉灿烂的文明堕入荒芜。

在我去过的城市中,暹粒是最像殖民地的一个。法国资助修建的宫廷一般的豪华酒店在这片荒原上拔地而起,某次为了找餐厅吃饭,我们曾误闯过一次。系着黑色领带的侍者带领我们穿过大理石铺就的大厅,来到盖着纯白色桌布的小桌前。但看到菜单上的数字之后,我们又灰溜溜地走了。暹粒多以美元结帐,因为汇率高,换算成人民币后物价并不便宜,更不要提换算成柬埔寨瑞尔了,当地人根本消费不起。这也造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游人出没的地方,比如酒店、景点、商铺,是见不到柬埔寨游客的,柬埔寨人全部是服务人员。

暹粒有一条主干道pub street,两边酒吧和纪念品商店林立,有点像国内的古建筑一条街。这条主干道是所有游客打发吴哥窟以外时间的地方。从古老而燥热的吴哥窟探险完毕,人们像灰头土脸的印第安纳·琼斯一样涌进暹粒的酒吧、冰室和饭馆,享受现代文明的冷气。其中有一家叫做Blue Pumpkin的西点店特别有名,出现在所有的旅游手册上。一进门,立即感受到黄油和奶酪的诱人香气,一楼卖西点,二楼有长椅,可以坐下来喝冷饮。这里卖的西点非常正宗,塔皮色泽金黄,纸一般脆弱,在柔和的灯光下如一盏皇冠。金发碧眼的西方女子,拉着卷头发的孩子徜徉其中,如果不是店员偶然冒出带有口音的英语,完全让人忘记了身在柬埔寨。我们要了两份冰淇淋——价格可不便宜,上楼,却被二楼的景象震惊了:二楼沿墙边有一圈白色的沙发,非常宽大,人整个可以陷进去;沙发上坐着满满的西方青少年,他们毫无顾忌地伸展着自己的身体,把腿翘在沙发前的桌子上,在感到口渴的时候,伸头够到冰镇饮料的吸管嘬一口。如果时光退回一百年,我们可以在中国的鸦片馆看到完全一样的景象。

我和康夫躲到沙发的角落里,一落座,立即惊呼起来:这也太舒服了。一上午在吴哥窟里爬来爬去的劳累都陷进了沙发的底座。虽然对把腿翘在桌子上的嚣张仍心有余悸,但绝对明白了这份舒适的含义。整个二楼,不是金头发就是黑头发,一份相当于当地人十分之一月工资的冰淇淋,是最好的种族过滤器。

当然还有The Red Piano,这家安吉丽娜·朱莉曾经光顾过的酒吧,如今是暹粒的“头牌”。一到傍晚,店里人声鼎沸,披萨、鸡尾酒和咖喱鸡饭被侍者们举在头顶,快速送到想要家乡味道的西方人,和想要尝鲜的东方人面前。我和康夫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空位,便在吧台前面坐了下来。以朱莉名字命名的鸡尾酒卖得最好,后劲很强,不禁令人莞尔。

“这里最便宜的鸡尾酒只要不到2美元,要是公司楼下能开一家,我们的工资就可以直接划给老板了。”康夫说。

不过当时,我们已经没有“公司”了。虽然言语之中,它还保持着一定的惯性,但在这个世界角落里的奇怪酒吧中,它听起来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们又要了一杯冰镇扎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着满堂大白鹅一样的西方人。

“为什么从上一家辞职?据说待遇很好。”我问。

“又不够天天住五星级,哪里算待遇好了。”她说。

沉默了一会,她又说,“和我想做的事情八竿子打不着。待遇的话,在饿不着的基础上,多少差别意义不大。”

她本来专业背景很好,若是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可以进入体制,或者至少赶上传媒业最后的春天。但她在大学的最后两年在电影课上表现不错,得了老师鼓励,稀里糊涂就栽了进去。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突然之间对生活的要求降低到糊口,对非创造性的工作则无法入眼。踏实可靠的前途被虚无缥缈的念头取代了。相比之下,我们这家小公司虽然没什么钱,但自由时间倒是一大把,可以随便做点什么。世界太不完美了,只好去创造一个新的。

站在吴哥窟里,人会感到恐惧。一个能建造出绵延四百多公里建筑群的文明,15世纪忽然销声匿迹了。此后树木和杂草覆盖了精心雕刻过的岩石,成为土地的主宰。塔普伦寺里,巨木从坍塌的墙壁中攀爬而出,飞指向天,它缠绕的根包裹住了已经岌岌可危的寺庙。院里到处是散落的墙石,游人坐在上面歇脚。在崩密列,一切仍然是吴哥窟刚刚被发现的样子,大块切割整齐的、保有齿距的石头散乱在地上。崩密列遗迹就像是人类精心堆砌了通天塔,上天只是不经意间动了动小拇指,塔楼就应声倒地。而森林则在几百年的浮光掠影悄无声息就吞没了耗费人类所有才华的奇迹。

但也不是虚无,被抹掉的文明,和从来没有文明过的荒芜还是不一样。人这种再卑微不过的物种,即便常常被机缘左右,也都试图在土地上留下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