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边城行纪(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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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和鹰的高空传奇

“咯!”

“咯!”

“咯!”

48岁的吐尔森骑着马从高高的山坡上飞驰下来,马蹄卷起的黄土在他身后散成一溜令人晕眩的烟雾。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伸向身后,一颗久经风吹日晒的头颅侧向手指的方向,整个身体都随着马的跃动上下起伏。“咯,咯”的呼唤声混合着“踏,踏”的马蹄声,让人恍然置身于千军万马,血液不由沸腾。远处山顶上,“直升机”正在扭着脑袋看主人踏马飞奔而去。马蹄渐远,它听到了马蹄声里裹挟着的主人粗犷而嘶哑的呼唤。思考、判断、确定,只见“直升机”“呼”地一下展开翅膀,扇起一阵黄土,径直飞向吐尔森,锐利的爪子准确地抓住了吐尔森的右臂,扑腾两下,便稳稳地站在了吐尔森的手臂上。这是它和吐尔森惯常保持的姿势——骏马在下,吐尔森挺着腰背,高高地骑在马背上,伸出右手,手臂上站着巍然而机警的“直升机”。

“神仙之乡”深处的鹰猎人家

上文所述的一幕来自于一个传统的哈萨克族鹰猎之家。

从伊宁县阿乌利亚乡乡政府所在地向东北方向行驶,一树树金色的白杨将路送向远方。山坡上已经看不到半点绿色,草木皆以枯黄。不过10月中旬而已,已然是深秋景致。阿乌利亚乡副乡长阿克米亚提充当了此次寻访的翻译角色。他告诉我,阿乌利亚,是哈萨克语,意为神仙。相传这里曾经受到一位骑着白马的神仙的庇佑,故而人们以“神仙之乡”命名该地。我们要拜访的鹰猎之家就在阿乌利亚乡上库鲁斯台村,哈萨克语中,库鲁斯台意为“草场丰美的地方”。

鹰猎之家的一家之主达吾列提拜今年76岁,精神矍铄,神情里有鹰的锐气,一把白色的胡须在颌下冉冉飘动。只是在村头初照面时,我们所见的不过是一位戴着毡帽、极为寻常的哈萨克族老人。但当跟着他走进他家的小院,看他托起猎鹰,眼睛里漾起柔情和威严时,我们立即感受到了一种不屈和凌厉之气。这种气息不蛮横、不暴躁,就像猎鹰“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般沉着。

达吾列提拜是他们家族的第八代鹰猎人。鹰猎人,在哈萨克语中被称之为库斯别克。只有具有丰富的鹰猎经验,通过观察一只猎鹰的体形、翅膀、羽毛等外貌特征,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其品种好坏、气力大小、是否善于捕猎、岁数有多大的猎手才能称之为库斯别克。不仅如此,库斯别克还须懂得驯养猎鹰的方法,在猎鹰受伤或生病时能够给予适当的照顾和治疗。

鹰猎在哈萨克族古老的生活传统中具有深远的历史。它的产生与盛行和哈萨克族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密切相关。哈萨克族历代驰骋在高山和草原之间,游牧和狩猎是他们谋生的手段。与其它民族手持弯弓的狩猎方式相较,哈萨克族最具民族特色的狩猎方式就是鹰猎了。在哈萨克人中,广为流传着一首名为《猎人的渴望》的传统民歌,歌中唱“骏马、猎狗和猎鹰是三宝,哈萨克男儿最需要”,足可见鹰猎在哈萨克狩猎历史中的重要地位。

达吾列提拜在19岁时拥有了第一只鹰,是他76岁的老父亲传给他的。父亲将自己的猎鹰和所有装备递到他手中,说:“拿去,我玩不动了。”自此,他正式成为他们家族新一代的库斯别克。

而今,达吾列提拜也已经76岁。近60年的鹰猎生涯中,他共驯养过8只猎鹰。坐在院子中的小凳上,他兴致勃勃的与我们谈起有关鹰猎的各种传奇。

库斯别克的驯鹰之路

一个库斯别克,先要猎捕的是一只猎鹰。捕鹰的方式有很多种,最古老和最需胆识的方法是直接从鹰巢中抓取雏鹰。这种捕鹰方式一般需要父亲和15岁左右的孩子配合进行。父亲通过呼叫吓跑母鹰,孩子则在父亲的看护下从崖壁上爬到鹰巢里抓获雏鹰。

由于这种方式危险性太大,后辈的猎手们多不采用了。

另一种方式是在雏鹰与母鹰刚刚分离的时候进行。白天,猎手们先观察好雏鹰休憩的位置。到了晚上,他们用一束强光吸引雏鹰的注意,然后用绳索将其套住捕获。

除此之外,还有下网子、用肉串诱惑、用裹着毛毡不致其骨折的夹子夹其爪子等捕获猎鹰的方法。

将其捕获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驯服这只桀骜的猛禽了。

猎鹰的习性强悍凶猛,但是库斯别克们有一套与之斗智斗勇的驯养方式。

首先,他们先将猎鹰的眼睛蒙上,双腿绑上,并用衣服裹着它的身体。如此,方能保护它在发脾气时不致损伤自己的尾巴和翅膀上的羽毛,以及利爪。接下来就要给它一个下马威,灭一灭它的威风。

“下马威”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不让猎鹰睡觉,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在驯养的头几天里,须有库斯别克日夜轮番守护猎鹰,只要看猎鹰要睡着了,就通过挠痒痒、抚摸等温柔方式将其惊醒。晚上不能睡觉的猎鹰到了白天就会像个孩子一样闹脾气。“它会啄你,将自己吊在你的手臂上,但你都得忍着,跟它对峙,随它闹,到了晚上还是不能让它睡觉。”达吾列提拜说,如此几日下来,猎鹰难堪其扰,野性就会收敛很多。碰到脾气倔强的猎鹰,还会通过绝食来抗议。这时候,库斯别克们会用签子把肉串起来强行喂到猎鹰的嘴里。虽说,放在眼前不吃,可是肉一旦进嘴,砸吧出了鲜美的滋味,猎鹰们大多抵不住几日的饥肠辘辘,开始大快朵颐了。

给猎鹰喂食,也有讲究。首先,库斯别克会将一定量的鲜肉放在自己套着防护手套的右臂上,让猎鹰自己来啄食;其次,伴随每次喂食,库斯别克都会喊“咯,咯”,使其逐渐听从号令。随着猎鹰与库斯别克之间慢慢建立了信任,库斯别克就会常常带它去往人多的地方,让这种生活在高山雪原上的猛禽的眼睛和耳朵能够逐渐适应已然改变的环境,明白周遭的事物并不会给它带来伤害,同时也可以培养它在嘈杂的环境中辨识主人声音的能力。

“一般15—30天,能够驯服一只猎鹰。”达吾列提拜一边说着,一边抚摸他的“好猎手”。“好猎手”是他的猎鹰的名字。因为这只猎鹰有一对非常锐利的爪子和一双血红的眼睛,这是一个“好猎手”应当具备的禀赋。每一只猎鹰都有名字。在库斯别克看来,猎鹰与主人之间是一种朋友的关系。既是朋友,当有一个代表着独立个体的名字才对。达吾列提拜的大徒弟,也即他的大儿子吐尔森的猎鹰叫“直升机”。因为这只猎鹰的速度特别快,在这个哈萨克牧民的心中,最能形象地说明速度快而准的事物就是“直升机”了。达吾列提拜还另有两个徒弟,一个是他19岁的小儿子塔拉斯,一个是他22岁的侄子叶尔木尔扎。叶尔木尔扎的猎鹰叫“冰爪”,来自于冰川之上,因一对无往不胜的利爪而得名。塔拉斯还没有属于自己的鹰。达吾列提拜准备效仿父亲,等自己玩不动的那天,就把“好猎手”和全副装备送给儿子。

当一只猎鹰已经适应外部环境,能够听从主人的召唤后,就会对猎鹰进行放飞召回训练和捕猎训练。

我们受达吾列提拜所邀,到村子的后山上看他们现场进行放飞召回训练和捕猎训练。

吐尔森将“直升机”搁置在山顶上,一边骑着马踏尘而下,一边发出“咯,咯”的召唤声时,就是对猎鹰的放飞召回训练。“直升机”一旦稳当地停靠在他的手臂上,他就以少量鲜肉来奖励它。

在捕猎训练中,没有猎鹰的塔拉斯就负责骑着马,用一根绳索拉着一张动物皮毛,在山谷里来回呼号、奔突。此时,达吾列提拜、吐尔森和叶尔木尔扎都各自手托猎鹰,骑在马背上,高高地立于山顶之上。猎鹰捕食,需要一个高而旷的视角。叶尔木尔扎将“冰爪”的眼罩揭开。这是一个示意,“冰爪”可以去捕猎了。山谷里的呼号声引起了它的注意。它看到了那条躲在草丛中不断来回蹿动的“猎物”。于是,它张开翅膀,锁定目标,从叶尔木尔扎的手臂上一跃而起,转瞬间,双爪已经牢牢地抓住了山谷中的“猎物”。叶尔木尔扎立即打马飞奔而来,跳下马背,蹲下身子,从口袋中拿出鲜肉,喂食“冰爪”。

要给每一只猎鹰都过一把捕猎的瘾才好。接着,“直升机”和“好猎手”轮番上阵。

当“好猎手”抓住猎物,达吾列提拜纵马飞奔时,怎么看,他也不像一位76岁的老人家,反倒一把白须平添了不少英武之气。

给自然以敬畏的“贵族”运动

达吾列提拜说,鹰猎倒真是符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说法。一年12个月,进行鹰猎的时间只有当年的11月落下第一场雪后到次年的1月,短短3个月时间。他解释,因为每年2月开始,是狐狸、熊、狼等动物的分娩期。从春天到落第一场雪期间,库斯别克们都严格的遵循不狩猎的原则,给动物们充分的长成时间,以保证大自然的平衡。这是一个好猎手,一个库斯别克对自然的敬畏之举。唯有敬畏,唯有有所为有所不为,才能赢得持久的平衡。

在闲着的9个月时间里,一只猎鹰可以吃掉好几只羊。“每天必须要吃一公斤鲜肉,不然鹰会脱毛。”达吾列提拜说,有人问他,一个冬天的鹰猎,能把鹰吃掉的羊赚回来么?

他回答,鹰猎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娱乐而已。“大诗人阿拜在冬天里鹰猎,迷了路,差点冻死,但他还是喜欢。”他以听说的这个故事来佐证旁人无法理解的鹰猎的乐趣,“哎,一旦在冬天开始鹰猎了,连肚子饿了都不知道。”驯鹰狩猎在他看来不亚于一场战斗,马要好,人要精,士兵“猎鹰”要驯养得好,战斗力强,还要能够绝对听从指挥。一场战斗打下来,总是特别过瘾,特别刺激,“根本就是一项让人放不下的娱乐”。

只是,毕竟不赚钱,毕竟在现代生活方式当中,它已经不是谋生手段。除了达吾列提拜的鹰猎之家外,很多人还是放下了。阿乌利亚乡外宣办主任巴合达列吾提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整个库鲁斯台村就有100多个库斯别克,而现在就剩下了20多个。

鹰猎是一项属于“贵族”的运动。我极为认同阿克米亚提的这句话。“贵族”的意义在于,鹰猎具有深厚的文化传统,而今,它为强健体魄、娱乐身心而存在,它不贪婪,尊重规律,不以谋取暴利为目的而对自然进行掠夺性的伤害。

这不啻为对现代社会或者说现代文明的一种启示。

巴合达列吾提说,哈萨克族鹰猎已经被列为伊犁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目前,他们正在申报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一旦成为区级非遗项目,就会有保护经费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更好的对这项流传于民间的文化遗产进行保护,让更多的人了解和认识我们的哈萨克族鹰猎。”巴合达列吾提怀着美好的心愿和期待。

一只鹰的寿命为30—40岁。当一只猎鹰过世时,像达吾列提拜一样的库斯别克们就会将它带往高山,葬在人迹罕至的高处。它属于那里。库斯别克以这种方式表达对这位战友、朋友的敬重。

“咯!”

“咯!”

“咯!”

吐尔森高声呼唤着。“直升机”转动脑袋,“呼”的一声飞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