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边城行纪(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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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陌生的你

从租住的小区到工作单位一共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路程不长,一日日走过去,走回来,那些每日碰见的脸孔,不管相熟不相熟,在心底里,都像是要好的旅伴了。若几日不见,心下里就生起疑问:嘿,他人呢?这真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惦念。

小区里有很多只流浪猫,虽是流浪,但是猫咪们个个都保持着为猫的尊严,看上去皮光毛净,圆圆滚滚的显示着生活的殷实。如此说,倒像是在宽恕自己,日日享受它们的憨态,却总忘记带根香肠给它们。

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一黄一灰两只猫。黄猫愿意与人亲近,小区里一碰到它,只要“咪咪——咪咪”一喊,不管多老远,它必定停下脚步,转向我,看一眼,然后翘着尾巴,迈着猫步,无比亲昵地跑过来,像是相见恨晚一般。

灰猫比较孤傲。虽然每次见到它都热情招呼,但是它从来没有表现出半分喜悦,总是远远地躲着我,随我自己在这一厢情愿。

一日雨后早晨,出门上班,看它低着脑袋在舔小水坑里的水,模样乖巧可爱。于是,照旧舔着笑脸“咪咪——咪咪”呼唤。它机警地抬起脑袋,左右望一眼,确定旁边没有别的猫时,才肯定叫的就是自己。于是正过脑袋,定定地看着我,不上前,也不跑远,半天,“喵”的一声,继续舔水。

卖菜阿姨

卖菜阿姨姓王,五十多岁的年纪,在小区门前租了一小间门面房卖菜。在这个小区里租住了两年,最为相熟的就数王阿姨了。王阿姨操着一口河南口音,嗓音稍显嘶哑,像很多中原农家女人一样,一开口,粗剌剌的腔调里立马嗅得出黄河水的味道。她说,诶,好得很,这是今晌午才到的,回家炒肉吃。一边说着,一边从她乱糟糟的菜堆里拣出一把韭菜、一嘟噜蘑菇。前后巷子的人都爱在王阿姨这里买菜。因为她的菜卖得便宜,人也亲切。多早多晚的需要买菜,去她那,她准在她的菜堆子后面站着。她卖菜,还附送香菜、小葱等一些配料,要付钱,她就说,送给你吃的,拿去,拿去。还总抹零头,多出一毛两毛,往往不要。但是若差个一毛两毛才能凑个整钱,她必要把零头给人找回去,别人拎着袋子要走,她就把钱甩进人家的袋子里。

有时候想,这卖菜又没有多大利润,凭她这么卖,不知道要少赚多少!真是替她心疼。想要弥补,就把平时的废纸、空瓶子收集起来,想要定期拎过去送给她,抵了平时那些免去的零头和受赠的香菜了。但是,新搬来的一对门卫夫妻也在做这个营生,不好掂着这些废旧物品在夫妻俩面前坦然晃过,只好就送了他们。

于是,日日买菜,接受馈赠时,心里就不免生起愧疚之心来。但是,还是喜欢在王阿姨这里买菜。她像极了母亲,有一双粗糙的手,头发也总是凌乱,面孔苍黑。好像不害怕冷,敞开式的菜店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也就搭一张塑料布来遮蔽风寒。挣钱是最要紧的,雪再大,店也不能建个封闭式的门,那样,能放菜的地方太小,菜哪里够卖呢?这天能冷到哪里去呢?反正,总是能忍受的,忍忍就过去了。

一次听到王阿姨和相熟的来买菜的顾客聊天。她用那只带着一只破手套的手一边给他拣菜,一边说:“我儿子还不好意思呢,说我,你干点啥不好,偏要卖菜,丢不丢人。”她像往常一样咧着嘴笑着,对儿子的埋怨并不愤怒。买菜的人问:“你儿子在哪呢?”她回答:“在南京上学呢。”

我在一旁听着,有些心酸。我能理解他的儿子。在我的少年时代,也曾为我的农家孩子的身份感到难为情过。她的儿子还没长大。等到有一天,他真正成熟了,可以用平视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时,他就知道,所有脚踏实地的劳动都值得尊重,他的母亲一边笑着一边为别人拣菜时的姿势是多么动人。

因为工作缘故,我曾经在2013年的年末,问过王阿姨的新年愿望是什么。她嘿嘿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说,哎,我这把年纪,去打工也没人要了,别的做不了,那就把菜卖好呗,越忙越高兴,“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还觉得一天的时间不够用呢!”

转眼已是2015年了。替王阿姨把愿望许下,新年里,菜越卖越好,身体也要健健康康。

城市流浪者

从小区到单位,要穿过一个地下通道。地下通道因为可以遮风避雨,成为很多城市“流浪者”的避风港。流浪者是我给他们起的一个颇具浪漫性质的名字。他们的生活究竟浪不浪漫,旁人无从知晓,也大多无心揣度。

其中一位是一个卖玩具狗的男孩。他有自己的固定位置。每日下班时,从地下通道一头走过来,就能看到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这一头的正中位置。面前支着他的小摊,上面摆着模样有些丑陋、做工也不精致的玩具狗,蓝的、粉的,还有颜色相杂的,装上电池,小狗的眼睛就会发亮,还能一扭一扭地走动。

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是被他摊子上的一个托盘吸引。托盘里有一份自述,白纸黑字,大大地写着大意如此的话:我是一个残疾人,不依靠偷抢,不依赖施舍,只想做点小生意谋生。

男孩的一只手有些痉挛,因为腿脚的缘故,身体朝一侧倾斜着。说起话来,也含混不清,不大容易让人听懂。托盘里的自述是男孩向这个世界清晰表达的生活态度,有一种故作地坚强。买了两只小狗回家。丑是丑了点,但是扭起来走路的样子还是憨态可掬的。

以为,弱者更深刻地体会人世艰辛,便更多善良和对他人的体恤。但是,显然错了。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处处都有强弱之别,都有利益之争,无可避免。

一日下班回来,看到在正对着男孩摊位两米处的位置,有一个乞讨的大婶,坐在一张废旧的纸壳上,神情木然地将手伸向来往的每一个行人。男孩对此很气愤。大婶乞讨的位置,分流了有可能前往他的摊位看一眼的行人。于是,他倾斜着身体,笨重地走向大婶,以含混的声音,厉声要求大婶到一边去坐。大婶的神情依旧木然,只抬头看着男孩,纹丝不动。男孩最终暴怒,他弯下身子,扯着纸壳的一侧,连带着纸壳上坐着的大婶使劲向右拉。纸壳只稍稍滑动一些,但好歹偏离了中心。男孩又愤怒又满意地蹒跚着回到自己的摊位前。不发一言的大婶此时用手撑地,支起身体,将屁股下的纸壳又向左拉了拉,继续回到了正中位置。

这是一场沉默的战争。我竟不忍继续围观最后的结局,掀起冬天用来保暖的地下通道的布帘,仓惶离去。

地下通道另一端的阶梯上,还有两位固守的流浪者。一位是只有半条腿的中年男子,整日呵呵笑着,不会说话,在面前摆一块残缺的包装壳,用笔在白色一面画着无人能懂的横横竖竖的道子。他有自己的世界。别人读不懂他,他也看不懂别人。只天天笑着。有一天,正好经过他时,他的“写满了故事”的包装壳飘到台阶下。顺手捡起还给他。他立马仰起脸对着我大声而夸张地“呵呵”笑。这应该是他表达谢意的方式。

他的对面是一位盲眼的爷爷。每天,带一张小凳,带一把手风琴,坐在那里拉奏。他经常弹《喀秋莎》,但弹得不好。琴声高低错落并无流畅地过渡。不仔细听,不容易听出他弹奏的曲子。可是,好坏,这是他谋生的方式。他用他的琴声为他的生活谋求一些低廉的保障。

只是,已经有很长时间,在我上下班的路途中,这三位流浪者都没有出现了。

他们去哪了?

如果说,人生的意义在于生有所望的话,那么,在他们的生活中,可有这样一些希望,可以期待,“只要再努把力就好了”,“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或者,“过了这个坎,明天就好了”。如果没有,从这头望向余生,该多么荒凉。

对了,那位大叔不会觉得荒凉。依照他的智力水平,他只能对生活提出最基本的要求,“有口饭吃就行”,只要这样,他就可以面对着所有的行人,不管衣冠楚楚还是形色哀愁,大声而夸张地“呵呵”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