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是母亲的。一个地方和一个人,都会发出一种气味。地方依靠这种气味去召唤属于这个地方的人,人循着这种气味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地方。
当时母亲二十不到,正值芳华,从山上背柴回来,头发上会落下青草的气息。她就是在那会儿,从回四川老家探亲的父亲身上嗅到了桃花村的味道。这是一种干燥的阳光的味道。它与四川阴雨绵绵的潮湿气息完全不同。这种气息里还裹挟着未知、远方、开拓、奔走、自由等极具迷幻色彩的元素。这足以调动母亲对另一种世界的强烈想象。于是,她跟着父亲从大地的腹部,来到了位于新疆西部的桃花村。因此也可以说,母亲是属于桃花村的。
桃花村的本名不叫桃花村,叫“喀拉塔斯村三组”。喀拉塔斯,是一个哈萨克语地名,意为黑石头。哈萨克族生活在村子的北面,大山深处,那里有山泉,牧场,和成群的牛羊。他们很少下山,一旦下山,就成群结队的从村庄里浩荡而过,唧唧咕咕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桃花村还有一个名字,非常能够体现时代特点——知青队。村子里生活的四五十户人家,大多都与母亲一样,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从五湖四海来到新疆的年轻人,他们被安插在一个全新的村庄里,自此在这扎下了根。所以,桃花村迄今为止的命运也就是这四五十户人家的命运。这里的草木、田地、水渠、房子,没有一样东西不和他们有关。反过来说,他们的呼吸、话语、行动、夜夜所做的梦、日日所干的活儿,也没有一样不和桃花村有关。
脚是踏在大地上的。而大地给予了他们最有力的支撑。
他们在桃花村里恋爱,结婚,生子。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他们也在桃花村里唱歌,跳舞,斗嘴,打架。就像我的母亲告诉我的那样。
桃花村并不是世外桃源。切开它的横切面来看,和世界上的其它地方别无二致,都是一些生动有趣的故事痕迹。时间是善于编故事的,再琐碎的事情,有了时间的底色,都会成为一个好故事。这些故事让这个巴掌大的村庄显得丰富和饱满;也让我的母亲——尽管放在人群里面,她和任何一个终生与土地相依为命的女人一样,每一道皱纹里都能掸出灰尘——变得像是人生的主角,故事在她身上穿针引线。
黄土山,成片的芦苇荡,高高的白杨树,还有烈日。
这是40年前,二十岁的母亲最初看到的桃花村。那会儿,村庄里没有桃花。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这个村庄,是“荒”,荒山,荒原,荒草,连房屋也仅仅是荒凉的几座。
可是,如同“远方”一样,“荒”也是一个具有无限魅力的字。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么,这就意味着,什么都可以以自己的想象来变成“有”;也就意味着,每一个脚印,每一铁锨,每一锄头,都具有开天辟地的意义。
母亲是不畏惧掏力气的。她鼓着年轻的肚子,淹没在高高的芦苇荡里。空气很凉。月亮很高。她站在呼呼作响的芦苇荡里,听旁边杂沓而过的脚步声和朗朗的笑声。他们是去看电影的。母亲说。我就突然想象,这些在我的印象中从未年轻过的人们,他们呼朋引伴,走在洒满月光的小道上。风会钻进他们鼓荡起来的袖子里,他们的每一步,都踩在月光的倒影上。还有笑声。笑声居然又清脆又羞涩。是属于青年男女之间暧昧的调笑。这是多么具有生气和青春气息的画面。母亲腆着肚子,等人群走过,悄悄地挥舞镰刀,割收芦苇。她也想去看电影,想和她年轻的伙伴们一起,走在洒满月光的去看电影的路上。但是,她要给即将出生的孩子一个更为温暖的家。
我没有见过这座盖有芦苇顶的房子。桃花村在我出生的时候,已经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当年年轻的人们,已经不再伙在一起,与隔壁村子干仗。小队上的喇叭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响得殷勤。已经开始萌生个体概念。每个人的力气都有了明确的归属。它们属于自己,属于孩子,属于一个家庭。
就像刘老汉,他的力气属于他的羊群。他终日里裹着一件破旧的夹袄,赶着羊群在村庄里穿梭,在每一条路上,都留下一颗颗圆润光滑的羊粪蛋。
就像张山,他的力气属于他的果园。他的果园在每年春天,会开出成片成片的雪白的苹果花,在秋天,结出一枚枚金灿灿的果子。家里至今有一张照片,是父亲在张山的果园里捡拾苹果。他蹲在树下,低着头,笑得开心,一头自来卷的头发上好像有阳光的影子。
就像所有的男人,他们的力气多多少少都属于村庄里那个漂亮爱笑的女人。从她面前过,或者她从远处走来时,他们都会将这份力气取出,向她掷去:“哎,老婆子打扮这么漂亮,是去见谁?”迎来一个娇嗔的回骂,就已经可以让一个下午变得滋润。
母亲的力气属于家里的四十多亩地,属于她的三个孩子。还有一点,也属于那个漂亮女人。就像村庄里的男人们一样,女人们都会把属于这个漂亮女人的力气留足,在相聚闲谈时,不免斜睨着撇出一句:“瞧她,每天把脸抹得那么白,也不知道省着点钱给孩子。”
但心底里,女人们也都向往那样一张白脸,向往走在路上的那种风姿摇曳。
等到村子里的孩子们可以满山跑着疯玩时,村庄开始慢慢成熟。
等到孩子们渐渐四散到他们的父母们当年所来的五湖四海时,这个一直年轻着的村庄,突然有了为逝去的人所响起的鞭炮声。
有人在死去。母亲说,这几年,村子里的人死的多了。当年一起扎根在这里的青年们,都已经白了头发。那个漂亮女人,身板依然硬朗。走在村子里,依然笑容满面。只是,不管男人女人,大家都已不再留力气给她。大家平和地接受了她的美丽,没有了调笑,也没有了妒忌。新的美丽媳妇正在长成。新的小伙子们正在亮闪闪的阳光下,继续开拓他们的父母开辟出来的村庄。
村庄还是那么大,但是已经不再荒凉。没有了成片成片的芦苇荡。在村庄四周的荒山上,种满了桃树。每到春天,花开满山。山下,一条平坦的柏油路伸向远方。不,不是远方。母亲说。曾经算得上远的城市,现在,都已经不再遥远。从这条路上,她的孩子,村庄里的孩子,来来去去,走向全国各地;全国各地的人,来来去去,走到村里。她住在桃花村里,已经是一个可以看得到远方,走得到远方的人。
那天,桃花村刮着一场罕见的大风。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和母亲顶着大风到桃园里去看花。成片的桃花在山坡上勾勒出一道迷人的曲线。我们爬上山,在桃林里穿行。母亲穿着玫红色的衣服,与桃花站在一起,脸上是她初来桃花村时的容光。她像孩子一样惊呼,你看看,你看看,这跟我刚来时多么不一样。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人儿有多能,把水引到山上来,让这片荒山也开满了花。
我真想走过去,揽着她的肩头,抚着她的白发,轻轻地问她:你看看,你看看,这山上哪一朵花开,不和你有关,不和你们有关?
桃花村是属于你的,是属于当年那些背着大包小包,做着美丽的远方的梦,扎根于此的青年的。你们在这里白了头发。而荒山终于开出了粉红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