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注意到风,应该是因为读刘亮程的作品,觉得他的世界里总是刮着一场永无止境的风。这场风跟着他吹过他们家的牛车,吹过他们搬家的路,吹过他时常站立的黄土坡,吹过一个位于半山坡上的倾斜的村庄……他走到哪,这场风就跟到哪,黄天厚土里,尽是这场风的声音和气息。当我读着这些文字的时候,这场旷古的长风就透过他的文字,吹凉我的手脚,吹乱我的头发,吹透我所认知的世界,吹扬起我的世界里的每一粒所历经的细小尘埃。这场风就此变成了我自己的。
我们都以为风有自己的方向。因此我们向前倾着身子,顶着迎面而来的风大声向它抱怨:“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偏心,总冲着我们吹!”我们羡慕地看其它村子的同学顺着风往家走。风让他们长了翅膀,将他们的衣袖吹的向前鼓胀起来,他们后脑勺的头发也被风吹得尽向前飞,透出头皮的细白颜色——他们就在这风的鼓动里欢快地跑回家。这场迎面而来的大西北的风贯穿了我六年的小学生涯。那个小学堂的正门口有三条不同指向的路,分别通往三个村子,我们每天早晨就从三个方向奔到这里,幻想着遥不可知的未来,计划着多少年之后的相遇。
最难忘的当属春天的细风。它眯缝着眼睛,从大片大片散布在蓝天上的青灰色云朵中抽身而出,呼呼地呵气,云朵就忽忽地走,太阳就在这云朵中不断游移。“追太阳”,这成为中午放学回家的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我们在路上奔跑,追赶未被云朵遮住的阳光,待追到时,便在阳光里弯下身子大口喘气,大声笑,大声宣布:“我追到了。”
那是一个简单的小学堂,那是一条两侧栽种着高大白杨树的村路。我们都以为,几十年后,我们还会抱着最初的情谊,沿着曾经的村路,为着曾经设想的相遇,从三个方向回到我们的小学堂。
可是,我的小侄子宁可掏着高额的跨学费用和寄宿费用,也要在镇里的小学上学,因为“人们”都说,村里的教学水平太差了,好老师都去哪了?
我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再回到那座学堂,看到了我们曾经开辟的花圃,曾经植种的松树,还有很多我未曾见过的新的道路和教室。可是,我也看到了教室里摆放着的一眼就能说出是几套的课桌椅。
我的确闻到了萧条的气息。值班的一位老师告诉我,等开学,一年级的孩子会去另一个学校报到。因为孩子太少的缘故,只能跟另一个村子的学校合校。
我们设想了种种,我们却没有想到,未来有一天,这三条村路的交叉点或许已经不是一座小学堂。经年的风,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吹走了村庄,吹走了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孩子,吹走了学堂,吹走了这片大地上的一切存在。任何记忆,在这场旷世持久的风里,终有一天,都会没了依托。
我的记忆里还有一场风,它彻夜在西南部的一片群山里回响。我常常爬到山头,坐在这片秋日的荒草地上,看远处一座连一座似无边境的山峰,看稍微平缓些的山头上的一座孤单的土屋,或者看一条绵延的通向山脚的山路。
世界这么静,世界如此静。
我在我成长的所有岁月里,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安静的力量。我把自己归置在这片安静中,不孤单,不怕,不空虚,也不愠不恼。我在享受这份安静,就像世间所有都有它必定的归宿,而我无须不安一样。我常常在下午4点时坐到这里,听风的呼吸——它们掠过山林时,“呼哧呼哧”,它们拂过草尖时,“窸窣窸窣”。直到太阳西沉,一群暮归的羊从我身边经过,踏起细小尘土,对面山头的房屋在青黑色的背景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灯,我起身回那座我教书的小学校。
这场风,和一段无果的爱情有关。我站在山头,听身边呼啸而过的风,他的声音在这场风里,借着电话无限悠远地传到我的耳中。他细细碎碎地说着他在另一座山中的所见所闻,说着他与他的学生们的俗常悲欢。他的声音里是殷切的期待和让人动容的坚持。我在山风里大声回应他:“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最后,同样是在这个山坡上,他坐在我的身边,一如既往地细细倾诉,有关爱情,有关未来。从前,因为距离,我一直不知道我会不会爱上他。而他在我面前时,我知道,他的坚持和对爱情的执着换取的是我的尊重和欣赏,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我说:“抱抱我吧!”他将我抱在怀中。我听得到山风呼呼而过,甚至听得到风过衣角的声音。可是,我听不到心跳。时间对彼此都很重要,我早已过了需要爱慕者支持信心的阶段,而他亦是这样庄重而善良的人,更该被慎重和友善对待。保留彼此的尊重和欣赏,各自远行,该是最圆满的结局。
这段沉默无声的爱恋就剩一场山风和一个听不到心跳的拥抱,就像尘世间所有无果的爱情一样,最后都会湮没在一个人对其生活轨迹的无数回忆之中,当偶尔想起,会平静叙说,仿佛是一个跟自己无关的故事。
和这场西南山区潮湿而凛然的山风有关的另一段记忆,与生存和生命相关。他是我的一个学生,6岁,瘦弱的像曾经看到过的难民儿童的图片。他看人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将眼睛上翻,无声的用目光为自己圈出一个可供蜷缩的空间。他总是不愿意来上学,他的扎着头巾的母亲拿着一条细棍将他从家里一路撵来。把他送进课堂后,他的母亲脸上有羞赧神色,眼睛里是无奈和恳求。我理解这种眼神,这是属于弱者的眼神。它常常存在于所有对生活充满期待,但是现实却赤裸裸地向他们呈现出残忍、无望和挣扎的人们的眼中。它在求得谅解,同时表达托付。我向母亲微笑,伸手去牵孩子。可是孩子有着和这座大山一样的倔强脾气。他浑身抽搐,眼泪汹涌,待母亲一转身走出教室,他立马挣脱开我的手追出门去。总要经历过很多个回合,他才会最终放弃母亲的陪伴,被我拉着走回教室。
可是,他仍旧辜负母亲的厚重期望,他的座位时常会一连空着一两天。我沿着山路去他家家访,想把这个孩子找回课堂,因为我知道他母亲看我时那种眼神的厚重意义。这是一个跟这片山上大部分家庭一样的一座土打的房子,家里除了一口煮饭的大锅和一张睡觉的木床外,再无多的家具。孩子在家,在家的还有他的姐姐和两个弟弟。姐姐智障,她抱着一岁多的弟弟毫不顾忌地盯着我看,口水从她翕开的嘴角淌下来。还有一个4岁左右的弟弟,太阳穴上有一个腐烂的伤口,苍蝇肆无忌惮地围着伤口叮咬。孩子看到我,去叫回在地里劳作的父母和爷爷。因为语言不通,我和他的父母亲没有太多的交流,他们只是腼腆地笑着,指着孩子断续地说:“不听话,打!”
可是不多久后,孩子再一次缺课,他的座位上一连三天看不见他无辜的眼神和时常茫然的表情。我再次来到他家,才知道他的这次缺席是因为我曾经看到的那个一岁多的小生命在三天前离开了这个世界,死于因一场小感冒引起的发烧。本来这个小生命还有机会更多的了解这个世界。可是,因为贫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向来忽略所有他们认为没那么严重的病症。我想起来我在此前的家访中,才在登记孩子的家庭人口信息时写到:弟弟,1岁,身体状况良好。
家访结束,孩子的母亲让孩子跟着我一起回学校。我们像他每一次上学时一样,先沿着一条细窄的山路走到山脚下,然后跨过一条小渠,爬上另一座山顶。我让孩子跟我一道坐在山顶上休息,他这次乖巧听话的挨着我坐下。仍然是无止无尽的山风,它顺着两山之间的谷口呼呼地吹向山下的那座城市。每晚,我都可以透过学校的院墙看到这个城市的灯火,可是在我身边沉睡的是一盏盏昏黄的灯光和这些灯光下写满岁月摧折的脸庞。他们为了讨取更好的生活,从更深远的大山里搬到这个距离城市如此之近的山头却最终决定眼望着不属于他们的璀璨灯火维持着生命需求最底限的生活。这是一个无可苛责的选择。他们过往的生活经历让他们不具有在大城市里谋生的技能,语言不通,不识汉字,充满无从判断和把握的未知。大山,尚还称得上可靠,艰辛耕耘,总能维持生活。当生命谈不上尊严和质量的时候,它至少还该谈生存,只有存在,才有可能和希望。就像孩子母亲的眼神,就像所有坐在我的课堂上的孩子的努力。我牵起孩子的手,一言不发,走回学校。
这场透骨的风始终在吹。在风的面前,一切恒远都是虚妄,一切过往都会归于无形。可活着是另一回事,该继续的总要继续。无论如何,我们总期待,我们还能追到阳光,还能在阳光里俯下身子,大声喘气,大声笑,大声宣布:“我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