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完歌下跪的老人们开始此起彼伏地诵念经文。信走出圣堂,天已经大亮,清净的庭院,偶尔的鸟鸣,内心也如四处都一般澄明。闲逛了一段时间,他在靠近圣母山的花坛坐下。大部分教堂都有这样一个相似的圣母山以供奉相似的圣母玛丽亚。山洞里的圣母总是保持着三十几岁时的脸容,低垂着脸,好似带着忧伤或者是悲悯和同情,仿佛母亲张开双臂要拥抱孩子,好安慰孩子们的一切痛苦。我们记忆的深处或许遗留着远古的某个时刻在山洞中的某个寒冷的黑夜依偎母亲的时刻。面对未知和困难,无论是常人还是先知都会动摇,都想退缩。约拿逃进鲸鱼的腹部,不正如人退回到还没出生前温暖的子宫一样吗。
在这个圣人宗徒合围守护起来的庭院里,每一处都在宣告一套有别于外部的价值观,“保存”和“创造”两个性格截然不词语在这里达成了统一的共识。昔日基督骑着毛驴来到耶路撒冷,他驱逐了圣殿前的商人,说自己带着兵刃而来,他用这种极为天真的做法对抗着世故。圣殿驱逐了世俗,抱有了圣洁后,人才能在其间承认自己的幼稚,不再与自己的孱弱一面割裂。
圣母山前走来几个老人或站立或席地而坐虔诚祷告。
3.美
按照手机地图上那个灿灿发亮的红点所指示,美自信要找的那个地址肯定就在这里,但她满心寻觅的那间人民公园对面的蹄花店似乎只存留在手机屏幕中。狐疑着卫星是否受到太阳风暴的影响,左顾右盼、东寻西觅了好一会,大家都失去了寻找的热情,最后美不得不求助于一对路过的老夫妇。老人家立马用手指戳着他们旁边一个垃圾堆说:“就是那里啊,14号那天烧了!”美吃惊于现实的难以预料的同时,也讶异老人家们记忆的准确,估计是这场火灾在他俩平静的生活中激起了涟漪,以至于他们看起来竟有孩童般的兴奋。
美面对着一堆被熏黑的木头渣子心有不甘地拍了一张照片。铺子正好位于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接连着一溜老房,而镜头里废墟旁几栋民国时期的老房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默默接受了坍塌的一角。美正想发什么言词好用来表达自己吃不上蹄花的巨大损失时,同伴拍她一下,又努努嘴要她注意对面的那座雕像。她只见一个黝黑的战士塑像,面目有些模糊,似要发起冲锋?还是扑倒?弯曲的身体似顶住来自前方什么阻力,却又不得不向前。她不太明白要她看雕像的用意。
“唉,他也来不及救你的蹄花店了。”同伴乘机取笑她。
“呸!”她做出一副鼓气的样子。
同伴的取笑反倒让美把目光放到了那尊雕像上,她把手机对焦在它身上,塑像前倾的身体有一种不稳定吸引了她。她走过马路,又绕回到纪念碑前,看到上面写着“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与大多数只在教科书接受中国近代史教育的同龄人一样,她对“川军”印象模糊,只知道是一支抗日的力量,却不能把塑像背负的生命或牵连的家庭联系起来。塑像的背后,她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一个诺大的城市中心公园而已。
一段历史会因为缺乏关注而显得陌生而遥远。但无论什么城市,公园作为公共空间却不排斥任何初次相见的人。可能是因为它们的气氛都很相似的缘故吧,公园总是宁静而缓慢,这是相对于外面的城市的喧嚣流动而言的。成都人民公园的宁静有藤椅上沏茶阅报的老人,有小孩欢声穿梭而过,穿着号衣的掏耳人闲散地座在茶座的树下,偶尔还能听到他们发出的慵懒的“叮叮”金属碰撞声,一切好似时光悄然贴近的温度一般。
还有在那棵高大的树下,摆了一个小云石台,旁边支着小炉,一看就知道是卖糖画的小摊。有一个穿洁净白工衣带蓝袖套的小阿姨正低头打毛衣。在美生活的那个城市,昔日的学校门口总能见到这样的小摊,现如今都已经绝迹了。她满心欢喜地走过去问价格,给了钱准备转那个简易的轮盘抽取图样。周围的小朋友见有人要买糖画都聚拢了过来,看这个大姐姐转到什么。
“龙、龙、龙”几个小朋友甚至忍不住叫唤起来。然后发自内心地传出一阵失望的叹息,她转到了“蝴蝶”。小阿姨舀了一小勺糖,在洁白的云石台上稍稍顿搓便描了一只半张翅膀的蝴蝶。竹签一放,铁铲轻轻一推,小朋友的目光就随着蝴蝶飞起,落在美的手中。每个人都脸上都闪烁着见证创生的满足。
小朋友散去了,小阿姨又低头继续打毛衣,她把手崩得直直,伸得远远的,要把自己和糖蝴蝶纳进手机屏幕。还不够远,又把朋友叫过来帮她拍,她把蝴蝶举过头顶,星星闪闪的阳光穿过树梢,都落在了桔黄色的糖上,如此透亮、晶莹。
她把糖含在嘴里,一边看相片放到网上后朋友同事们的回复。看到大家说她“好可爱啊”、“好像小女孩”、诸如此类、相差无两的回复后,她却觉得茫然起来。是的,她平常也总被人说“可爱”,一开始也很不习惯,从小学到大学,她一直以长得漂亮、思想成熟和成绩优异而受到称赞,却不知道为何进入社会后,所有人把“思想”和“能力”通通忽视掉,只把她与相貌相连,她只能从事一项叫“美”的职业。一个女孩子长得漂亮似乎真的占尽枝头能获得更多的机会,但倘若她并不想以此标签自己呢。更惨的是被称为“可爱”,她总觉得是一种幼稚的媚态,那些说着“可爱”的人一下子站在了高台之上用俯视的目光看着她。
渐渐地她也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可爱”标签,装扮成“可爱的”好用来保护和掩饰起自己。可爱“附身”便再难摆脱,即便她觉得自己有更多的东西想表达。
“蝴蝶”很快都融化在口里,木棍上还残留着晶莹的碎片。她对着阳光旋转着木棍,回味着往日的味道。
木棍后摇摆的叶影里,隐约着另一个矗立不动的物体。她走近,是一座方尖碑,用浓黑的墨字写着“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几个字。它与另一边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形成了对比。保路死事纪念碑抽象、稳定,不动摇,好像当年为了理想而挺身一般坚定。川军士兵塑像却似被历史推倒战壕边上,说着“没办法”然后不得不做。
无论他们是被迫还是主动选择,美倒羡慕这些有目标的人。想想自己都快要奔30了,也和绝大部分城市人一样害怕和试图回避苍老,没有“美图”的帮助甚至担心相片一不小心就把年龄拆穿。但她并不想自我催眠,用“可爱”两个字拒绝长大、逃回童年,回避人生阅历带来的责任、心智和自律,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而已。人走得太快,容易扬起纤尘,生活的四周蒙混不清。她只得以迟缓平静去对待四周的不断的快速变动,等待着尘埃沉降。
就像蒋梦麟先生说起昔日北京富于想象的尘土一样都:“拿起鸡毛帚,轻轻地拂去桌上的尘土,你会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乐趣。”这种乐趣源自于慢慢沉淀后的过去时日,在偶尔某个清晨,有阳光照耀下的有一次悸动。过去是一个私密的神话,人总是固执地寻觅过去的自己。
她曾在宗白华先生的书里看过法国诗人梵乐希《优班尼欧斯或论建筑》中的一段。是一位建筑师和他的朋友费得诺斯在郊原散步时的谈话,他对费说:“听呵,费得诺斯,这个小庙,离这里几步路,我替赫尔墨斯建造的,假使你知道,它对我的意义是什么?当过路的人看见它,不外是一个丰姿绰约的小庙,——一件小东西,四根石柱在一单纯的体式中,——我在它里面却寄寓着我生命里一个光明日子的回忆,啊,甜蜜可爱的变化呀!……它为我活着。我寄寓于它的,它回赐给我。”费得诺斯说:“怪不得它有这般不可思议的窈窕呢!人在它里面真能感觉到一个人格的存在,一个女子的奇花初放,一个可爱的人儿的音乐的和谐。它唤醒一个不能达到边缘的回忆……”[5]
于是,她在两座纪念碑之间,在主动和被动的两个神话里搭建了一个空间,里面是公园的参天大树,孩子们的笑声,叮叮做响的敲击声,以及糖画,这些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为的是释放隐藏和压抑的内心,看清现在的自己。
注释
[1]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2]这是祥子遇到老车夫和孙子小马儿,感到拉车辛酸末路的一段。
[3]这是圣经里面一个很出名的故事,约拿作为先知,拒绝承担天主的命令逃亡大海,而后被鲸鱼吞掉,在黑暗的鱼腹中三天三夜直至他幡然悔悟,承认自己的罪过,重新接受自己的任务。
[4]《美学散步》。
[5]鱼客,湖南人,忘其郡邑。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曰:“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着身,化为乌,振翼而出。见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舟上客旅,争以肉向上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杪,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搧波,波涌起,舟尽覆。竹青仍投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敛赀送归。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以飨乌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诘所来。曰:“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惊起,问:“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何在?”答:“在舟上。”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燕,乐而忘归。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杳无音信。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衣,曰:“君向所著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幞,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赀充牣焉。于是南发,达岸,厚酬舟人而去。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已达汉水。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硬,应与曩异。”越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佩’,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絷马道左,遂归。由此往来不绝。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过十余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曰:“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女曰:“待妾再育,令汉产归。”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佩”。生遂携汉产归。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庠。女以人间无美质,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巵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擗踊。葬毕,汉生遂留;生携玉佩去,自此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