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美
子美抬头问仆从屋外是否正响角声。仆人趋前颌首称是,旋又伸出四指轻言到已是四更天了。子美点点头,向仆人苦笑一下,半是解释半是自嘲道:“太史公云:‘聪以知远,明以察微。’耳聪则彻听天下,目明可洞察四方,老夫如今实在是耳不聪,目不明矣。”边说边放下笔,按揉双目,但觉两眼干涩,他这般年纪实在难堪秉烛熬夜。
自回成都再入严武幕府,家还安在城外草堂。子美不堪每日来回奔劳,于是常经夜宿值幕府或居于官厅,或借宿客厢之中。现时剑南西川虽在用兵,府中也有军情急报,却很少亦用不上如这般彻夜不眠废寝待旦。子美原是今夜辗转难眠,索性起身伏案完成今日草拟之《东西两川说》,细论收复三州之略。一夜心无旁骛思虑全在其中,越写越发精神,故而不闻夜角更鼓,不觉劳伤眼目。这般辛劳,也非从未曾经历。昔在朝中,子美为拾遗,掌供奉讽谏,每遇值宿也似这般彻夜草拟谏书。然,于今想来,那往事却似南柯旧梦。
闭目良久,酸楚稍退,子美又提起笔来,但觉满纸墨字如蚂蚁游走,又似模糊溶化,便取过银匙挑高烛火,书案顿时亮堂不少,但子美依然觉着难看,又把灯烛挪近,拿起文章凑近灯火细看。仍觉难辨费力,索性搁笔放下文章,站起身来舒展筋骨。又命仆人收屏风,卷帘幕。他四顾抬头,但见窗棂有月光,便走近窗边,推轩而立。一开窗,房内清风突起,吹散缭绕熏香,蜡炬摇曳。举目但见西山旁,弯月依傍,梧桐上银河倾斜,闭目深呼吸一口,但嗅得草木花香,两耳更听噎噎暝蛩、木叶萧萧,楼檐屋角铃铛金玉作声。
此情此景购起子美往日回忆,仿若还是那左省情景: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春宿左省》)
自暮至夜,自夜至朝,花隐、鸟栖,星临、月近。一切都在变动之中,然内心焦躁,屡问时候。
子美正出神,一阵风灌入窗扉,不觉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方觉得晨风犹冷。见仆人已经端来热水脸盆,便掩牖走到铜镜前梳洗,戴弁更衣。一切妥当,又回到案前,再次拿起文章细看。读到结尾“今富儿非不缘子弟职掌,尽在节度衙府州县官长手下哉!村正虽见面,不敢示文书取索,非不知其家处,独知贫儿家处。两川县令刺史有权摄者,须尽罢免,苟得贤良,不在正授权,在进退闻上而已。”这样写不知又要得罪多少人,子美苦笑一下。提起笔要改,思之,又放下,“老矣逢迎拙,相于契托饶。”还是罢了。
这种不顾情面对事情子美算来做得不少。不论在内廷还是外放,多与人面折。无他,脾性使然,好友岑参当年曾同朝为官,他为补阙在门下省,子美则在中书省,同为谏官,见子美大事廷争,小则封事奏议,曾寄诗好言提醒之:
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
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
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
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寄左省杜拾遗》)
“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当时渠等一干人被指与房琯结党,又为朝中李辅国之流中伤谤议,朝野皆称渠等“高谈有余,而不切事”日渐不见招。这般境况下自知参所言极是,但忍气吞声乃非子美所为。《世说新语·品藻第九》载桓温问殷浩道:“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作《奉答岑参补阙见赠》:
窈窕清禁闼,罢朝归不同。
君随丞相后,我往日华东。
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红。
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
虽同为言官,一人在月华,一人在日华,各有所廨,归途不同,故人佳句,自是明了,同为白头,君恐花落春逝,而子美却以为柳碧花红,正是时候。他不但依然故我,还为戴罪之身的房琯辩护,险些连坐,落了个左迁外放,最后还迫于无奈辞职归田。
子美又低头看看这身绯衣鱼袋,好生讽刺,在朝之日,一心如学傅玄:“每有奏劾。竦踊不寐,坐而待旦,于是贵游慑伏,台阁生风。”,却不容于朝,偏安一隅,却升官进禄。想来,这作声与否实在没有什么不同。朝廷用子美,只因子美有诗名,朝廷所要并非敢谏言官,而是装点,好使锦上添花而已。“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百官那红紫青绿官袍,在花丛地下四散而去,柳条如暮,曲终人散,红绿身影在千万柳条间渐行渐远。
昼刻传呼浅,春旗簇仗齐。
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
楼雪融城湿,宫云去殿低。
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晚出左掖》)
子贡曾问孔子可与什么相比(:“赐也何如?”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琏瑚也。”),孔子称其为器,好似琏瑚那样的大宝礼器。却又曾道“君子不器”(《论语·为政》),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经·系辞》)。琏瑚纵然贵重,却非“道”。
子美又再誊抄了一次《东西两川说》,而后把散落桌面的拟文聚拢,顺手用火钳拨旺暖炉,把草稿一张接着一张送进火炭之上,慢慢看着草稿纸张卷曲,墨线灰烬。
收拾妥当,子美让仆人点起灯笼步出厢房。台阶湿滑,屋檐露水点点滴滴。庭院被梧桐树影覆盖,墙垣跟前参差竹影。树影下重殿洞门,一门内又接一门,气象宵深,似无穷尽。他又想起中书省内,当年提诗于院墙之上: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霤常阴阴。
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
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
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题省中院壁》)
自己曾对韦相公自夸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然而君不能纳谏,纵有千言万语,犹报南金亦有何所用哉。
远处号角声又起,已是五更,号角一改刚刚的若隐若现,深远清晰,在夜空里回荡,盘旋于璀璨繁星之间。繁星之下,黑岑府邸,主仆二人沉默而行。现已再不是两班朝臣在黄门接引下“五更三点入鹓行”了。一盏孤灯,游移穿过深院门重重,与天上繁星相对的只有诺大庭院中唯一孤光。
2.信
信快步走在双向7车道的人民路上。天色未明,路灯只能爬上马路两旁高楼的二三层,无力阻挡高墙向着黑夜延伸至虚无。此时,城市如同未展开的画卷,从两端被缩卷成细长的一段。只有蓝色交通牌在偶尔驶过的汽车灯光下发出蓝白荧光指示着可能的方向:西二巷、东二巷,西御河、东御河,西华门、东华门,透过这些名字未必可以联系得到与之匹配的那些马路的样子,更加难以想象名字里过去的记忆。但在黑夜中幽暗空茫的色调总为人留下些想象的空间。
不过现在信也无心细想这些,他要在清晨7点15之前赶到平安桥天主教堂参加弥撒。这并不是出于他对宗教的虔诚,而是多年旅行总结出来的心得:要参观宗教场所,最好挑选有宗教活动进行的时候,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教堂才不是一个景点。
离开主干道,拐进西御河沿街行人就更少了,街道冷清,住宅单元和店铺紧锁着大门。正当他怀疑自己是否走错路的时候,在路的拐弯处,小区白色粉墙走向了尽头,然后接连一段青砖砌的石墙。有圣人、十二使徒的雕像立于墙壁间,面向行人或默然指天,或低头沉思,身后似背负了不一样的世界。从围墙间隙往里看,虽然早已闻听平安桥天主教堂很是特别,却还是给信以冲击,那里面分明是一座典型的中式庭院——木柱、竹子、屋檐、高大的树冠,很难把这些与印象中各种西方教堂联系起来。不过细想来,所谓的巴洛克、罗马、希腊种种形式的教堂建筑其实也并不是基督教固有的。基督教拿来主义是出了名的,就像昔日他们接收罗马遗产一样,因地制宜近乎信手拈来,不但就地改造异教神殿,挪用异教节日,照搬往哲思想。妈祖也可以是七圣母之一,这样说来,中式庭院也没什么不妥的。
进堂咏已经回荡在回廊高大的楠木柱间,信来不及欣赏教堂的外部,加快脚步从侧门进入圣殿。他几乎和穿着白色法衣的神职人员同一时间站在大殿的中轴线上,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伸开双臂目光低垂地注视着这幅带了些滑稽感的画面,祭台之上神父辅祭一字排开,庄重地鞠躬致意;祭台之下,气喘吁吁的信背对着他们左顾右盼忙着寻找座位。
圣堂内人不算少,但还不至于满座,信在过道附近觅得一个空座,用他起伏的喘气伴随着平直的圣咏歌声。再端看着教堂内部与外面反差竟如此之大,怎么说呢,就好象翻开中国古典线装书却发现里面是拜占庭的宫廷绘画一样令人讶异。不过这外表教堂看起来很特别,里面的人却好像几百年没有更换过一般,都是些满头银发的老人,而且多是些老奶奶。待他稍微平复了呼吸、收敛心神这才注意到隔壁的老奶奶正一边口中哼唱,一边从老花镜后神态严肃地看着他,眼睛经过凸透镜的放大,凌厉的目光使得信立马大气也不敢多出了。
音乐停止,神父用浓重四川口音普通话与信友一问一答互至问候,信确认他讲的不是拉丁文后,依然只能呆呆的置身事外。接着隔壁的老奶奶开始用拳头捶打胸膛,信估摸着是忏悔的一种仪式。他偷偷地看那些忏悔己罪的老人,见他们神态凝重而坦然,信倒佩服起来,试想假若公司里有一个同事在他的面前捶胸忏悔,那他一定会被吓得胆颤心惊,深怕里面有莫大阴谋的,而当悔罪是出于一种仪式时,反倒让人容易接受些。不过信一直认为,宗教的忏悔出于功利,是权力的再分配,有点像在讨价还价。当然,意识到大家都是罪人时,心中不免释然,感到火气全消,众生平等的。
读经过后,主礼的神父开始讲道理。信依然分不清神父讲的是否是拉丁文,也没准备花太多心思去考究,他对各个教派家长式的教导也并不感兴趣。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细看这座圣母教堂。水晶吊灯发出金黄色的灯光使室内更加堂皇,爱奥尼克柱头有金色毛茛叶装饰的黄色的粗大柱子支撑着天幕。仰头而视,向上延伸到木肋如人手紧紧交联,让人有置身船舱的感觉,或许这是结构的用意所在,预示教堂如同拯救的方舟。
神父讲道说所的“信”、“希望”、“爱”、“拯救”不断出现,回荡其间。在早已把道德谈论排除出公共领域的今天,教堂里听到这些字眼与其说教堂像方舟般让人得救,不如说更像置身鱼腹的先知约拿否认和回避着现实更恰当。[4]那个企图逃避责任的行为,犹太哲学家马斯洛(Abraham H.Maslow)认为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造成的,并用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名字称其为约拿情结。教堂里应允了救赎,轻言人们得到救治,好让大家都逃进去感觉一切平安,但正如另一位先知耶肋米亚所说:草率治疗我人民的疮痍说:“好了,好了!”其实却没有好。(耶6:14)所有的问题依然存在。
信的目光顺着柱子笔直下垂,看到居于正中间十字架上的耶稣和他身旁的圣人们。或许耶稣与圣人们知道自己的责任,没有逃避并作出了选择,而信连自己要逃避什么都没能说清楚。他的世界习惯了关于“成功”的定义,把所有关系都折现出来,却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对世界积极的希望,反而让人堕入绝望。
……
信众又开始吟咏,歌声,与其说是一种敬献,倒不如说是引领人们内心进入沉静冥想。信被新一轮的起立、下跪、祷告带领着。他在互祝平安声中看到隔壁老奶奶严肃的脸上带上了笑意,不是一个,是全部老太太,或许信习惯于生活在彼此隔绝的社会里,虽说微笑是一种礼仪,但面对陌生人微笑熟为困难。
礼,豊是行礼所用的器皿,而示又与神有关,礼并不是他习惯的职场的虚伪应酬,这个“礼”记忆着祭祀礼拜。宗教如果有什么伟大的地方,就是在几千年里保留着这套仪式好让人敢于与他人面前分享自己的忧虑和懊悔时抛弃傲慢,重建彼此的连接。就好象天主经所说,“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在平直的歌咏中,穿白色法衣的司祭、辅祭们低头沉思般静静地消失在祭坛隔壁的门洞中。祭坛上只剩下沉默无语的圣人们和依然张开双臂的耶稣。吊灯渐暗,反而突显了透进窗户的阳光和祭台上摇摆的几点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