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美
窗扉之内,但见竹光松影随风摇曳。树梢顶上,怎生出一片清天悠远,其间有西山穿云而入,暧暧雪顶烟雾缭绕。子美仰卧床上看山巅云烟变换只觉得时日绵长。想祖父(杜审言)有“云标金阙迥,树杪玉堂悬”之句,如比附这日光下之西山,烁烁生辉便如同宫阙玉堂嵌入云中,飘然托于树梢,拉进轩窗。子美但觉身处烟尘之外,世界邈远。
然,拨开这云山,彼端,家国蒙尘,烽烟四起,民多流殍。而渠为雪山所阻,与世界音信断绝,归途迷失。
京洛云山外,音书静不来。神交作赋客,力尽望乡台。
衰疾江边卧,亲朋日暮回。白鸥元水宿,何事有余哀。(《云山》)
子美卧床,实为旧疾新病所积。患气已久,自华州去职,一家数口辗转无依,“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三年间饥走荒山野道,劳顿疲惫,旧病复发,草堂内卧床不起。困顿迷蒙之际耳畔总听断续鸥鸣,飘忽而入,跌宕苦哀。子美自知燕鸥之类水宿之鸟,日出而去日暮而回,并无喜乐哀伤可言。实触物寄慨,哀思衷来。
全身冰冷伴着阵阵哀鸣,钻进梦中,一时身处阴森可怖山谷之中,四下无人,唯有林木枝干交织如网,独个儿如坠罗网之中,步履蹒跚于枯枝败叶之上,便为翻找跌落期间之橡果栗子果腹。头发因低头弯身往复而蓬乱,手脚冻得皴裂。寒风一过,枯叶铺天盖地,悲风带叶盘旋接连于乌黑天空。
惊醒,总觉那地似曾相识: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
人易受飘渺虚妄之物所扰,为心生之忧患所伤,如若《庄子·达生》所载,昔桓公田猎于荒泽,仿若见鬼怪,问管仲,对曰:“臣无所见。”返宫后,却为此困扰,疲惫困怠而发病。及至皇子告敖告之所见之物乃委蛇,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见之可称霸一方,桓公大喜“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1]
恰如皇子告敖所言,桓公之病并非恶鬼作祟,“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一切当是不能“纯气之守”故而自累而已。子美转身,不再望向窗户。眼睛一时未习惯房内昏暗,顿时世界如陷入暗昧,只有房门处日光夺目。渐渐,门楣内出现几株瘦弱松影,骥与熊背对着他,蹲坐在树边。光晕包裹之中两个孩子更骨瘦嶙峋,内心不禁泛起辛酸。孩子已经是治学之际,却随自己漂泊如蓬,居无定所。
骥儿回头,见父亲正注视渠等,生怕干扰父亲休养,便奔跑入房向父亲道安。子美问孩子作甚。答曰正在树下敲针为钩,要到溪畔垂钓。连日来春雨绵绵,江水泛涨,孩童呼朋引类到江边游戏。子美嘱咐了两句,孩子便退了出去。子美看着孩子树下玩闹,“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当年之景历历在目前。
门内光线被一身影阻隔。光幕上,妻子捧着药走将进来。又搬过木案置于床上,扶子美起来服药。喝罢,正要扶他睡下,子美却据案要下床。妻子便问他今日如何。子美笑道几天休息,一早就料无大碍矣,只是出于懒拙,不想动弹,“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孟子·尽心》)。
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
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屏迹》其二)
妻子笑说:“当日还要卜宅为农,现在却贪图安逸起来。贫不贫倒无所谓,只是这酒恐怕是沾不得”。边说边帮子美穿衣,穿好衣裳有帮子美梳头束巾。子美笑道“‘草深迷市井,地癖懒衣裳。’无人问津,故人断绝,又何须整装呢?”妻子听得出个中意思。仲春之时,朝廷任李若幽为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召回裴冕。随裴冕而去者,尚有诸多幕府中之友人。一时间子美在成都又变得无亲无故了。妻子不语搀扶他到庭院树下。
拄杖站在树下,望江村如置尘世之外。溪边已然有初夏景色“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江水泛涨已没芳洲,燕鸥轻盈翻飞逐浪,啾啾对言。雨后桑麻色深,延绵铺就远山如墨。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
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屏迹三首》其一)
往东边看,但见江流之上有万里桥,不禁又眉头紧皱。昔年诸葛孔明在此送费祎使东吴,费祎于桥上谓“万里之行,始于此桥。”梅雨时节,他自己就是在此送别好友。到成都以来,一直都蒙朋友照应,方得安身。现好友都随裴相公而去,一旦无人接济,或许一家又要为生计而奔走。
正发愁间,一回身见妻子已经搬出棋盘棋子置于门廊之下,伊见子美几日里言语中透露苦闷。为与子美对弈解闷,便独个儿描画棋盘自作棋子。得携妻子,乃是子美不幸中之大幸。
棋局间,子美与妻相约,待病愈后定要进艇放舟,定与伊同游这山水屏迹之间。
2.信
空旷的十字路口,交通灯发出缓慢的信号声,信和伙伴们正推推搡搡、说说笑笑地打相互趣着。而隔壁是一列立正姿势的武装警察,整齐的队列,黑色的制服,严肃的表情(正好成为打趣的对象)。信不断地大量他们,而他们却无动于衷,直到信号加急,两队人马开步穿过马路到达成都市中心的天府广场。
广场巨大而空旷,接连那条宽阔的人民路,草坪、雕塑、水池、花坛所有东西都在广场上被放大了,人却显得渺小得多。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是工作日还是别的其他什么原因,广场里游人不多,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空旷的广场加上巡逻在广场周围的黑衣特警,显出些冷肃气氛。
信拿起相机,帮同伴们拍些奇离古怪动作的合照。估计初到成都的人都会拿起相机在天府广场的伟人像前拍张照片吧,正如到了天安门广场要拍,到了圣伯多禄广场也要拍道理一样。镜头里伟人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挥向前方若有所指,似乎给他的人民某个理想的方向,又或者展示神圣、伟大、永恒的暗示。伟人背后的四川科技馆好像陪衬一样,端端正正,正好跟雕像两者构成暗示,一种关于世界秩序的神话。
他们沿着四方的广场往前走,看到横亘在另一头的马路,路牌指向两个方向“西御街,东御街”历史在这里突然冒头了。信觉得好有意思,广场的前部,伟人的目光是革命化的,中部的雕塑和布局是现代化的,而末尾又现昔日皇城的影子。信把这些指出来,笑问大家,穿行广场有没有穿越时空的感觉。
“完全看不出好不好!”大家都异口同声。
或许几千年消失的东西太多了,不同年代因自己的需要重新建立神话。诗经里说那些宫殿“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斯干》)而在革命化或者现代化的话语下被一一淘汰,换成布局状若“忠”字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展览馆”和伟人塑像,又或者把民居夷平,几百株梧桐尽数砍光换成表现万物的“太极云图”。
城市面貌虽然变了,但“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卡尔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
城市的源头是一个祭拜的场所,人们围绕一个神圣不朽的中心安定下来与历代祖先和神明生活在一起。不论城市怎样变化,广场的这个功能依然如故,其间只是变换着神明而已。
在跨过马路之前,信回头再看了看广场,目光洞穿中轴线,广场的人行道仿佛和旧时宫殿的御道台阶重叠起。目光又仰起,与和另一头的伟人雕塑相接。原来自己也被置于被俯瞰的神圣视角内。雕像依然挥着手,不论人们走得多远。信想起卡夫卡的《圣旨》,里面讲述了皇帝在临终时颁布了一道至关重要的圣旨,圣旨由钦差火速传递。虽然钦差身强力壮,但他必须艰难地穿越皇宫内殿宫院以及一道道的宫墙,似乎永无止境。钦差根本无法走出宫墙,而故事的结尾这样说:“你生在窗前,在夜色降临时,虚构出那道圣旨。”
寺庙、集市和官署,是三种城市的原始符号。广场外面接连的就是官署和商业街,官署比较会拒绝人,所以他们在商业街逛了逛。与大部分大城市一样,成都的商业圈也是高楼加上人流。信一边走走一边抬头看鳞次栉比的高楼。它们已经把广场团团围住,形成了新的宫墙,把人的目光收窄在楼宇之间,根本看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商业成为城市新神话的故事,从1666伦敦大火后开始。几乎被烧毁的伦敦由英国天文学家和建筑师克里斯多佛·雷恩(Sir Christopher Wren)重新设计,而重建的工作由雷恩主导。在他们的设计中,城市的中心再不是已经再不是高耸的圣保罗大教堂,而是伦敦皇家交易所。虽然这个计划并没有完全得以实施,但新的资本神话已经开始。
1916年在美国曼哈顿,热爱古希腊建筑的建筑师师林·费里斯把他心目中的帕台农神庙一直拉伸到天际。随后几年,摩天大楼如雨后春笋般矗立在全世界各个大城市。摩天大楼成为人类的新“雅典”也标志着另一个新神话的开始。这次,终于人类成为了神本身,而且改变一个城市并不需要一场大火了。只要不断地涨,站在高楼之上俯瞰大地的人不止视角发生了变化,同时也改变所有人的生活。人类高楼大厦再次成了巴别塔,不断高涨的欲望变成阻隔人与人的屏障。人在其间擦身而过,目光却习惯低垂。脚步匆忙,为着去建立自己的“帝国”。当某人抬起头头,就会发现每一个“我”都独立在人群以外,而每一个“我”又恰恰就是人群中的一个。如同惠特曼所说:“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们在这里孤独相聚。”
于是,神圣坍塌了:
“大地消失它的冠冕了!我的主!
啊!战士的花圈枯萎了,
军人的大纛摧倒了;
剩下在这世上的,
现在只有一群无知的儿女;
杰出的英雄已经不在人间,
月光照射之下,
再也没有值得注目的人物了。(克莉奥佩特拉晕倒)”(《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几乎在高楼大厦出现的同时,人们开始怀念那些远去的神话。同在1916年,纽约颁布区域都市法,对高层建筑的体量进行规管,希望阳光仍能照射这片大地。于是公园、广场、宗教场所被保护起来,成为一场神话拉锯战的战场。人们希望关于城市的古老地标不是高楼的附属品,然而:
“别对他们说,不同的城市有时会在相同的地点以相同的名字相继出现,由生至死互不相识而且不相闻问。有时连居民的姓名、声调以至容貌都没有改变;可是,栖身于名字之下和地方之上的神祗却已经默然离去,由另一些陌生者取代了他们的地位。打听新的神比旧的神好些或坏些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犹如明信片上的图画并非从前的摩丽里亚而是另一个凑巧也唤作摩丽里亚的城。”(《看不见的城市》城市和记忆之五)
(初稿)
3.美
大哲康德以其特有的单调刻板缺乏浪漫的学者视觉认为怀旧是一种内心的缺失感。这种说法过于呆滞死板,而且“缺失感”一说也未免过于空洞,让人手足无措。不过在更早的时候,怀旧却是一种病症,军医使用“返回家园”(nostos)和“痛苦”(algia)构成的(nostalgia)用以描述士兵因为离乡背井而情绪低落的一种怪病。
现如今的怀旧却不见得是城市人背井离乡的乡愁了。他们的怀旧是因为自己走得太快(或者被逼着走),四周还没来得及细看,往日便逝去了,总感觉掉了什么似的。于是,城市人总是寄希望别的城市,一成不变如标本保持着往昔。正如美现在所处的宽窄巷子,与美的成长毫无干系,但她依然感觉到浓烈的怀旧气息。可能是青砖、石板、木雕、灯笼诸如此类的符号很符合人们对四千多年成都的想象。当然商业既有求于怀旧,又要打破它。宽、窄、井三条巷子,分别被冠以“闲生活”、“慢生活”、“新生活”的标识,告诉人们能获得什么,好让他们提前代入角色,获得满足。
在这新标识暗示下美一边走,一边往那些院落窥探。一处老宅改造成的咖啡店,欧式情调中坐着不少情侣。而另一户本是传统人家,现在又是“一处家宴圣地”,有水榭鱼池的高档餐馆不断传出各种食材的香气。又有一处曾经的老茶馆,如今“为一个将咖啡、当代艺术陈列、建筑艺术设计工作室融为一体的艺术设计院落”,这处的题板上有一个故事,哪里是昔日名人的府邸。
在众多中式建筑中,一栋两层小洋楼显得格外地显眼,宣传是这样说的:那里曾经有一段凄美的爱情,而“如今的小洋楼,是窄巷子生活的一个典范:一个慵懒午后,一段世界顶级法国巧克力带来的西式香浓时光。也正是因为小洋楼被赋予的意义,小洋楼广场便有了甜美的爱情主题,成为宽窄巷子见证爱情的圣地。”往昔总被塑造得如此这般含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