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读杜读到成都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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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形与影(3)

其实,今天一天东游西荡下来大伙都已经累了。路灯一亮起,大家都精神为之一振,因为终于等到最令人期待的环节——晚饭。信还没看清楚合江亭是什么样子,其他人都在纷纷讨论接下来应该到那里吃去。大家的意见以极快的速度得到统一:好不容易来成都一次,怎么也得吃吃四川火锅。话说四川火锅都几乎变成四川的刻板印象了,或许好听一些叫“城市名片”。找什么地方、怎么去其实更简单,手机信号覆盖下不存在什么隐秘的地方,只需要搜索一下“附近美食”一溜名单带着“星星”和评价立马整齐开列出来。他们选择的当然是最受好评的那家。然而,待他们站在该店门口,发现已经人满为患时,就知道巨多人评价的店,另一个侧面就是巨多人等位置。而且信看到拿着号码纸轮候的人们都低头看着手机,他忽然觉得这是信息时代里的其中一个天大的阴谋。他问门口叫号的咨客34号意味着等候多久,她很有礼貌地告诉他“大概1个小时吧。”

咨客小姐很诚实!!他们果然等了快一小时了。信几次想让大家改变主意另觅去处,但一旦接触到大家充满期待、欲望和坚毅的眼神,他还是觉得自己要识趣一点为好。美食对于旅行者来说具有无比巨大的吸引力,特别是时下的旅行者。也难怪,看看那些旅游节目吧,哪一个不是把个地方美食放在最当眼的位置,似乎只有在“吃”上面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才能划分出各个地域和体现出各种文化来。何止是游客呢,从由于顾客进出而偶尔开合的门里传出的那一波又一波的声浪中你就能听出都市人把多少积压发泄在“吃”上头,假如把城市人对“美食”的追求去掉,将会是多大的空白呢。

就在这个山吃海饮的情境中,孔夫子问弟子子贡对这种狂欢状态怎么看,这是《孔子家语·观乡》中记载的一段。子贡回答说:感觉一城之人都疯了,完全看不出他们乐个啥。然后他就被夫子修理了一顿,夫子说:百姓长年辛劳,现在才可以放松一下,其中的道理你(这个有钱人)完全不懂。只拉紧弓弦而不放松,连文王和武王也做不到;只放松而不拉紧,文王和武王也不会做;时紧时松,这才是文、武王的道。[2]生活是循环中交替进行的,夫子所言感觉好有道理。只是现代人感到生活重复度更高,释放次数也随之加多了不知多少倍而已,现在毕竟是一个更需要体验的年代。

一开始,信还坐着与大家说东说西扯闲篇。在否定了两个关于成都的美好传说,谈了一下辣椒进入中国仅有百年的短暂历史,甚至还讲了两个没有笑点的笑话后,饥肠辘辘终于战胜了他,让他安静了下来。而大家忍饥挨饿时更不愿意多说话,各自回到手机世界里。信拿出书,却只是摆摆样子而已,毕竟精神粮食是没有饱腹感的。特别是那无处不在的香味,辣子、花椒、大料、牛油还有混杂的一切食物,这完全不能用飘字来形容,它们是直直地撞在人的身上,然后穿透过去。难怪佛家把味道浓重、辛辣的蔬菜列为荤辛加以拒绝,直是让人不能自己。

闻着香味他不断地抬起头透过蒙上水蒸汽的玻璃窗往火锅店内看,里面翻滚的除了火锅上翻滚的热气外,每个人都像在做功放热一样蒸腾着诡异无声的热情,估计子贡的迷茫也是透着这层“玻璃”看蜡祭的吧。其实,为了让饥饿如斯的顾客可以解馋,在服务台上放着些零嘴任凭取用。盘子里无非是些个油炸食物和瓜子、花生之类的坚果,他拿了一些。放进嘴里,口腔里传出上百分贝的嚼蜡声,这只会让不耐烦的人更不耐而已。

咨客终于点到他们的号码,大伙站起来鱼贯进入门内,瞬间消失在缭绕的烟雾里。信也赶忙跟着起身,放在膝上的书应声落地,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拉开背包放进去。咨客推着门脸带微笑地看着他,热风从打开的门内往外涌,而冷风一个劲地往里灌,以至于门口几位频频往这边看。信一边觉得不好意思,一边心想这个场景可真像《骆驼祥子》里的一段“……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了,进来一阵冷气。大家几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谁这么不得人心,把门推开。大家越着急,门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烦。茶馆的伙计半急半笑的喊:‘快着点吧,我一个人的大叔!别把点热气儿都给放了!’”[3]

门关上,首先最大的冲击来自更猛烈的香味、热度和喧闹声。他眯起眼,在刺眼的烟雾里寻找同伴,他们已经坐定在最里面的那张台,兴奋地向他招手。完全没有刚才那种掉线模样。他走过一张张沸腾的桌子,每一围台都在高声劝酒说笑,每一个人的脸不知是由于温度还是气氛,都熏染得潮红。但说来奇怪,在他们身边走却有一种被排斥得远远的感觉,好像烧红的火炭,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却不敢触碰一般。

他还没走到自己张桌子边,已经听到同伴们七嘴八舌地点着菜。他瞄了眼菜单,满满的都是钩。一坐下,菜单就送到他面前让他点。他摇摇头,菜单毫不留恋离开,去到另一人手中添加更多的东西。越是不常吃的东西,人就越想尝一下,即便信个人可以拒绝这种诱惑,又怎么能阻挡住同伴们的欲望呢?他试探着说“够了”,完全没有人理会。好吧,“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李白《行路难》)正如李白所说,何苦孤芳自赏呢,何况不是为了名利呢,难道要大家司马相如《大人赋》中介绍的“呼吸沆瀣餐朝霞”吗。

不一会,端上好大一锅红腻翻滚的液体,他几乎听到同伴们的欢呼声。他夹起被染红的肉片放进嘴里,眼泪夺眶而出,信暴露了吃不了辣的弱点。

时间就在这相互取笑、重复刺激、涕泗横流中快速流过。大伙儿受到周围的气氛感染而情绪高扬,舌头虽然已经麻木,却不断地重复说着几乎相同的话。信感到自己感官的逐渐钝化,反应不再敏锐,周围变得粗糙起来。这使人有一种共融的错觉,以为这个店铺成了整个世界,其实却在桌与桌之间彻底分割,而且这些小世界却极为单纯,里面只有放大的几种感觉,寻找更大的刺激,而刺激却削弱了更多纤细的感受。

这可能就是夫子所说松弛的快乐吧。人的感情和情感就寄托在这一张一弛中,他们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整个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消耗在火锅边,可能只是为了完成一通关于“过去美好时光”的记忆。过不了多久,或许就是一觉醒来,他们连自己吃了什么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但却会在数年后乃至久别重逢之时再度说起那天共同记忆的一点点。记忆像一场没有经过剪辑,不连贯的电影素材,不断地变换着场景,随时置身在某一时刻里。

菜实在是点太多了,信感觉把一个星期的食物量和一辈子的麻辣吃进了肚子。剩余的食物还在锅里翻滚,那种浓郁的气味叫人难受。用波德莱尔在《人造天堂》里形容大麻的说法:“特别香,香到引起反感的程度。”

3.美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成都地处四川盆地的缘故,太阳出得晚又落得早,特别是春天,不经意间一明一暗就是一天,总觉得白昼仓促,黑夜忒长。美走出饭店注意到依然热闹的火锅店已经被沉寂包裹着。才刚过晚十点,四周的一切都隐匿在黑暗里让人觉得夜已深沉,也有可能他们吃饭的所在是居民区,平常来来往往的居民们都没有必要在过10点的晚上还来来往往。整齐的街灯沿马路向前一直延伸,与远处一栋栋居民楼错落如夜兽眼目的灯光相连。

公交车也显得空落,只有零星的三四个乘客。每个人都像车里固有的塑像,沉默,保持着姿态。美他们可能在火锅边上说太多话了,并排坐在靠后的座位上也都不言语,加入到这种沉默的气氛中,或是默默低头看手机,或是如美这般凝视着窗外。车里只有平直的女声报站广播,还有的就是欢悦激动却无人留意的电视广告。坐在她前面的信一坐下没多久就昏沉睡过去,斜靠在玻璃窗上的他显得筋疲力尽。美透过车窗的反射看着他的脑袋,觉得窃窃得意。适才就数他话最多,从等位置开始不断地打击他们的热情,好让他们换地方。美一眼就看出他肯定有什么隐情,于是她偏要坚持。果然猜中了,这一顿饭下来原形毕露,这家伙完全不能吃辣的,看他饱含热泪,死去活来的样子比吃东西更饶有趣味、令人兴奋。美想起刚才那顿饭就觉得好玩,窗上映出她笑嘻嘻的脸。同时,在路灯一盏盏地滑过的车窗上她注意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她拿出纸巾对着窗户仔细地擦拭脸面,她在窗户镜像里发现自己的脸泛着油光。

擦完还不放心,又拿出手机一丝不苟地左右观察,顺便做了几个表情以便确认一下。做完这一切后,公车也早已经拐出了住宅区,当她再次扭头看出窗外时,外面已经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商业区了。满是跳跃变换的灯箱广告高楼上的霓虹。从前她写作文总喜欢用“流光”这个词,很活跃,像萤火一样跳跃变动,有一种浮动而容易猝灭的不安感。“流光溢彩、流光溢彩”地这样用着,但用多了便又失去质感和美,在脑子里不再流动,成了陈词滥调。

汽车偶尔在站台前停一下,快速地独自完成开关门,无人上下。车站广告灯箱发出炽白光亮,等车的一两个人背光而立像被光包裹,而人本身却只剩一个黑乎乎缩小无面目的暗影。汽车停在商业街的红绿灯前,美看着汽车周围走动着的人们。有那么一刻误以为车窗外面是她熟悉的那个城市,路口,商铺,人流都有熟悉的感觉。或许是灯火的流光使夜晚的街道披上变幻着的五光十色,却给予城市相似的感觉。

公车发动,空气在车上流动。美于是嗅到自己身上那股四川火锅店特有的荤辛味道,这确认她并非在熟悉的路途上,身旁的伙伴一样散发着相同的气息,那些香料透过热气熏在衣服、头发上依然浓烈,就连口腔里还滞留着辛辣和油脂的味道。想想刚才那顿花了1个小时去等待,又吃了将近3个小时,或许还要花上几个月去轻体减肥排毒的火锅真令人难以置信。或许这“慢”里面,有不少平日的“快”拌在里头。工作日里莫不是在公司里草草了事以后好工作,就是在家中草草了事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面。总是匆匆忙忙便容易感到生活失真和分裂,世界好像一掠而过,只能是一个印象。有很多可以转化成故事,却来不及细细萃取就被其他纷至沓来的情绪所淹没。

如同普遍城市人一样,美总喜欢约上朋友同事去寻觅手机、杂志里介绍的各种各样不同的“美食”和“旅行”。与其说是对食物的欲望和对他乡异域的好奇(当然也有啦),不如说她总想摆脱“平常”。她像收集相片一样,在脑子里透过食物和风景制造一个个场景,编成记忆维系的场所。就像刚才那顿饭,在远离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几个平日里总有些提防的同事,没有了工作关系,不用顾忌谈话内容,不用抱工作,不用暗地里指责领导,不用说闲话……或许因为关系都被简化了,人类对简单的情景总是记忆得更深。这个浓缩的场景不会由于热力和辛辣制造的汗水的冷却而消失,而是保持温度,有浓烈香气,还有喧闹响声的一种“真实”。对于美来说,物质更可靠也最容易接近。

就像她一直很喜欢的朱自清的一篇文章,那也是一个静止的场景: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人的原乡是一种以奇怪的热情渴望事物的静止。不论是他们还是朱自清,那围着小火锅的时刻业已消逝,却成为深深照在脑中的相片一样凝固的景象。而后成为一个处所,再不断地往里面填上感情。美怀疑自己对于那个围聚在火锅旁边的图景是否联系着一幅最最古老的画面:在相同的这片天空下,在山里原野之间的一洼火边,人类的祖先围拢相聚在烘烤着的食物旁。这个记忆不像历史,没有延续,没有因果相承。

路灯以及商店的橱窗灯光透进车厢,她的脸清晰而后又再灰暗下去,交替往复。“流光”如此不稳定,乃至可以指易逝的时光。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属于自己的“日常”里,她身边每天无数人擦身而过,甚至共度一天中大部分时间的人依然是陌上人,即便如今天这般亲密无间的朋友,也会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变为一般意义上的同事。在星星不再说话的年代,或许日复一日,无始无终的世界再没有什么美丽的神话故事,连历史都在解体和崩塌。对于美来说,唯一真实的就是这些记忆的处所,它像一个隐喻,在循环往复的生活中不断转世复活,就像一首诗的创作。她逃避进其中,回到烤食物的火旁。刚才那温度、气味、声响以及氤氲气氛、亲密无间的交流都会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