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编辑部的鸡毛:一个中国新闻民工的经历与思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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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八卦

真实的生活远比小说精彩

一个人晚上开车在郊区的主路上走,与另一辆车斗气,拿大灯晃了对方几下。没想到对方车上跳下来十几口子,把这主儿一顿猛淬,打到对方满脸流血跪地求饶,仍不放过,一直将对方活活打死。打人者最后将死者身上浇上汽油烧了,并把残尸挂在路边的树上。

几个月后打人者被以黑社会犯罪为由判决,他们除了这个案子之外还有其他人命在身,其头目被判死刑。这是我们不久前发的一条600字的消息,而上述故事是这个消息的前传。

——是不是很像港台黑帮片?

一个父亲晚上带着自己三岁的孩子开车回家,路上和人相撞,车着火。父亲从车里钻了出来,旁观者有人上前欲帮忙,父亲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走了,回家了!而孩子活活烧死在车里,3岁!

警方后来在他家里找到了这个父亲,问他为什么不救孩子自己走了,他说他撞晕了,忘了还有孩子。

由于没有其他的证人证言证据,警方采信了他的话,认可这个父亲会忘记自己孩子在火中。

编这个稿子的时候一个编辑讲起了自己老家发生过的一件事——偶然地:一个三个孩子的父亲爱上了一个女人,想娶她,而这个女人不喜欢他的孩子。一天,这个父亲带三个孩子去爬山,到了一个山洞里,他说他去找点东西,让孩子们不要走,等着他,然后他回家了。几天后,三个孩子被发现活活冻死在山洞里。

这个三岁孩子烧死的故事,是我们不久前报道的一则热线新闻,前后追了三天。

——是不是很像推理探案故事?

一段时间里,连续发生几起中年妇女被杀案,都在小胡同中,都是孤身一人夜间行路,都不为夺财夺色,都是被活活打死的。

警方抓到了一个嫌疑人,是个半大孩子,他说他纯粹是为了发泄对家长的不满。

案子没算破,还在审。

这是兄弟媒体几天前报道的一则热线新闻,800字。

——是不是很像惊悚片?

重点学校的学生

我们的一个记者去重点小学采访一个班的好人好事,这个小学以吸收了很多领导子弟为特征。该班老师拉着她不断指示:“来给这个孩子拍张照片,他是某某领导的孩子。”“选用作文,就选用这个孩子的,他是某某某领导的孩子,这次主要得突出他”……

回来后讲给我听,引起一场小范围的关于重点学校的讨论。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中学。

我中学在一所重点学校上的,初中高中,一共6年。那是一所收了很多高干子弟的重点中学,我的同学们,尤其是我高中时期那个班的同学们,在那个年代,就有的自己有一套房子,可以带同学去那里哈皮、开爬体;有的全家住在一所小楼里,周围有一个大院子,院子边上一圈平房,住着自己家的警卫、保姆、通讯员等等;还有的自家门口都有武警把守。他们那个年代就不断地带来港台、国外最新流行的磁带、录像带、MV(那时候还叫MTV),那个年代就冬天穿短裙。他们的生活我从来无法企及,我只能跟他们借磁带录像带,却从来没机会回借他们什么东西。

我的中学时代过的不算好,很不好,因为自尊感和自信心都很低。我家境比他们差得远,学习也只是在中等,几乎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炫耀的东西,而那个年龄的孩子挺需要能有什么东西胜过别人,被别人肯定的。那个时候我很不受注意,高中刚毕业没多久的时候,我在路上碰见我们班一个男生,很帅很多女生追的那种,我特高兴地跟他打招呼,他居然都不记得我是谁。

这种状况一直到我上了大学才有所改善。

后来工作了,我有了一份自己梦想过的职业,算得上体面,又很有满足感。有段时间,我是很自豪的,所以当听说中学同学要聚会的时候,我很跃跃欲试,内心里是想去争回点面子的。

我多希望能让他们想:哎呀我们当初错过了什么啊!

可是聚会的那天,我仍受到了打击。我的同学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对我职业的自豪,他们有他们的谈话内容——谁谁刚从澳大利亚回来,谁谁现在在美国、在巴黎,谁谁的公司怎么样了……我发现,他们的生活仍是我无法企及的,和他们比起来,我的生活简直不足一提。

那次聚会让我有些绝望,我终于知道,我们是在两个场地里跑步,无论起点还是终点,都不在一起。

当然,现在我早已经释怀了。只是,忽然想起。

传说中的强人

一直听说,某报有个著名的强人,专门负责解决外来的各种麻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挡杀人佛当杀佛,黑白两道平趟。一句话——全罩。对传说中他的各项技艺,我一直仰慕有加,想着他一定是掌握什么不传秘技,颇想学习一番,以解决我的燃眉之急。

机会终于来了。

前几天,一个火车站请各家媒体的跑口记者和主管领导吃饭,勾兑感情。我到的早,进去的时候,屋里只坐了车站领导和一个黑衣人,两人刚刚开始谈话。我跟谁也不熟,就找了个把角坐下玩手机游戏。

这黑衣人可真会说话,坐这一会的功夫,眼看着车站领导从和蔼可亲状到推心置腹状,从说官话到抱怨难处,很快就和他称兄道弟了。黑衣人,就跟车站领导他们家亲人一样,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这暑运高峰马上就来了,我看啊,您也休息不了了,肯定得天天儿跟站上盯着呀。”“我就不明白了,停了这站台票,就这么大坏处么?您也别太替老百姓考虑了。”“您看看您,又谦虚,您老这么谦让,他们也不知道感激您啊!”……说得车站领导这叫一舒坦,但还蹙眉做发愁状:“唉,我也是没办法啊!谁让我当这个领导呢……”

谈话间,黑衣人还不断有电话进来。最经典的一个是这样:“喂?哦哦哦是您啊!老没见了最近还挺好的吧?啊?什么?哎哟这事我不知道这事我真不知道,我先给您鞠躬了。您说您说。我一定帮您问一定帮您问。哦,哦,我明白了,您是……您是热脸碰上凉东西了是吧?您放心,回去我就解决去。没事,没事啊!改天咱哥们喝酒……”

过一会又变了这样一种口气:“哎那谁啊!那谁谁谁给我打电话了,对对就是那事。嗯我知道了,没事,你甭理他,包在我身上了。放心,放心啊!我告诉你,你就这么这么这么办……行了,行!就这么着,啊!”

电话复电话,每一个电话完,他还都能接得上,反正是变着花样地夸领导,从酒量夸到身体,从高风亮节夸到鞠躬尽瘁,把对方夸得死去活来。角落中的我早就被领导忘在一边,就像一粒尘土一样。不过这也正是我期望的。

和黑衣人换过名片,我给在某报的朋友发了个短信:“你们那儿那位超强的擅长解决各种麻烦的神人是不是叫LD?”朋友回过来:“是啊,怎么?你遇到麻烦了?”

我回:“不,我遇到他了。果然超强,不过我已经放弃取经的念头了,这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我真学不会。”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昨天参加某公安分局的团拜会,一片没有悬念的觥筹交错花团锦簇中,不善言辞又谁都不认识的我百无聊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都有点喝高,每个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的,开始不满足于本桌的应酬,串着桌敬酒,寻找自己失散的兄弟。正在此时,一个丰硕的身影晃到我们桌旁,起初我只是觉得眼熟,待来人一说话,我立马想了起来——这不就是能把死人说活的那个传说中的强人么?!

这是我第二次贴身瞻仰强人令人叹服的高超技术,他居然,没有靠喝酒,只用惨无人道地夸人和拉关系,在几分钟内就令和我同坐了半天也没多少话的办公室主任搂着他称兄道弟了,还主动地把自己的手机号发到他的手机上,而这之前我跟主任交换名片他都倨傲地没有给。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是,我注意到他也没有说什么有魔力的话,没有许诺什么远大前程,没有搬出什么共同熟悉的朋友,仅仅是摆出一幅推心置腹状,拉着人家说一些很普通的话题,但态度仿佛亲生兄弟一般——至少从旁人角度看,他们的关系的确已经到达了亲生兄弟的程度——尽管几分钟前他们才第一次认识。难道就这样就可以?

紧接着,另外几个人也加入了谈话,瞬间,他们共同成了强人的亲生兄弟,而他们彼此之前仍是不熟悉,或是相当生分的关系。每一个人都会有种错觉,觉得除自己以外的每个人都跟强人认识了一百年,而自己一定要快马加鞭才可以不落人后,而事实上,我后来发现,他们其实都和强人第一次认识。

如果说强人有什么交际高招,我是断不能承认的,因为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和“高级”有半点关系的人,长相打扮都很街头——可不是hip-hop那种街头,而是拉板车的那种街头;说话透着江湖腔胡同味儿,没有半点闪光之处,可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锐不可当。我只能说:他适合这个社会,这个和“高级”没有半点关系的江湖社会。

不过,对他这种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的交际技巧,我仍是相当的羡慕。不是打算学他,而是希望,如果我们这里有个把像他这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活宝为我们断后,灭掉来递牙的各路神仙,让我们可以踏踏实实地做我们百无一用的书生,那该是多双赢的事啊!

您还抖起来了

一个教授,有个二奶,某日二人口角,动了手,教授把二奶打了,双方闹到派出所,我们发了报道。

教授很生气,后果不严重,他只是在n多天之后的某个半夜给我们打了个电话,说:“我我我,我跟你们没完。”然后挂了。

再然后的很多天,教授忽携大奶来访。大奶非常剽悍,她慷慨激昂的嗓门在我们偌大的办公室里响了一下午,中心思想是:教授没有二奶,他们二人婚姻幸福,夫妻恩爱,因此我们的报道纯粹是无中生有。几个小时后我们领导妥协了,答应跟各网站联系,撤掉那篇报道的电子版。

在我们记者给各网站打电话的过程中,教授一直在旁监督,并且兴奋地颐指气使,很是喧哗,吵得我们没法工作。少顷,语声渐歇。坐在小隔板后面的我以为他们走了,很想发点感慨,于是我说:“刚才那个教授,他还抖起来了……”下面我想接着说的是“他还真当作他没有二奶了。”

还没来得及说出下半句,教授的身影从隔板上方冉冉升起,原来他们没走,只是幕间休息。他和蔼地走到我面前,指着我说:“你说你说,你接着说。我怎么抖起来了?”

刹那间,教授大奶的身影如电光石火,闪到教授身前,开始破口大骂,声音如大猪小猪落玉盘,穿云裂帛。还好,没有脏字,毕竟还是个知识分子。

我试图还嘴来的,但引来了大奶更加狂风暴雨般的反击,同事拉住了我,于是我沉默了。

大奶咆哮了一会,因为没有回应,自己有些疲惫,就歇息了一下,携教授离去了。

时间过去几个月了,今天!啊,就在今天,别的媒体刊登了一篇消息:二奶同志,将教授告到了法庭,告他骗色和不还钱。诉状中还揭出他们已经同居二年,且大奶和教授分居许久了。

我赛,遥想起大奶当年,雄姿英发,好不义正词严哦。演技……嗯,很强的说。

看到这条消息,我我我,我真想到庭旁听一下,然后跟教授说:“您还抖起来了!”

教授

教授上电视了,一个法制节目,播出了他官司的审理过程,把他的隐私掰开了揉碎了公开于世,标题叫做“教授的风流债”。

还听说,教授已经被停职了。

还听说,教授的一个亲戚辗转与我一个同事认识,据那个亲戚说教授对人不错。

……

忽然间觉得教授很可怜——有这样一个剽悍的大奶,于是想在婚姻外找到点温情,结果又遇到了这样一个情人。两个女人,让他有了一个狼狈不堪的人生。

简直可以写剧本了。

史上最牛接听员

每家报社的热线接听,都是世态人情最集中的反应地。由于我们的人民们五花八门万紫千红,爱打电话的又是万紫千红的人民中最鲜艳的那一群,风景就尤其好看。我接了一些读者探讨和投诉,就已经要神经崩溃了,热线接听员们就更不用说了,那必须得有钢铁般的神经和无厘头的智慧才能应对自如。

我们的热线接听有被气哭过的,有被骂出胃病来的,还有郁闷地思前想后怎么也不能释怀,照着来电显示打回去像秋菊一样问:“您刚才怎么能骂我呢?”的。

只有LQ在这里一直如鱼得水,举重若轻。他不仅天天接电话没烦,在他休息的时候,他还能不断地给热心读者们打电话,一打就是几小时,一打就是几十个,春风化雨娓娓道来,看是你话密还是我话密。

爱打电话的读者们,有些是纯粹为了纾解压力提升自尊,有助于自己的心理健康的。有个老太太就是,有段时间她连续给我们打了好几个电话,分别打给好几个接线员,内容是同一个:“你说!自卫反击战是哪年开始的?哪年结束的?徐良是哪年受伤的?怎么能反击战都结束了,他还负伤了呢?你们有没有历史常识?!”一旦接听们被问住,她就痛心疾首而不无得意地数落我们报社一顿,大概意思是我们都不学无术,笑话百出。

有一天,她终于赶上了LQ,当她疾风暴雨般地提出了她那几个著名的问题,正要继续开展下面的批评教育时,没想到LQ面不改色心不跳,依次、逐个、精确地回答了她每一个提问,然后,用了半个钟头时间,掰开了揉碎了给大妈普及了一下当代史。

从此,这个电话再也没打来了。

极品读者

本地晚报前几年搞社庆,刊登了一个老读者的故事,那个老读者讲了他和晚报20年的情结,那就是:20年前,他给晚报投了一篇稿,晚报采用了,稿子大概100来字,标题叫《夏天学游泳》。

从此,他热爱上了晚报,孜孜不倦地给晚报写稿,几十年如一日地关心着晚报。

讲到这里,他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地,无比激动地说,这样坚持了20年后,晚报终于又刊登了他的另一篇稿子——《冬天学滑冰》。

当权力失去

我们有个栏目叫“帮您找”,就是读者打来电话求助寻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我们给他登出来,如果有读者打来电话愿意帮忙,我们就把这些信息返回给求助者。这个栏目刊登过寻找丢失的人或失散的同学同事老邻居、询问何处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咨询解决某种问题的方法等等,基本上,就是给那些最普通最没能力的人提供一个互相帮忙的平台。打这个电话的,不是老头老太太,就是外地来京人员,或者是住胡同住老楼的,总之是没能力托上人没资源可调动的那些人。

不久前,我们收到了一个电话,是想咨询一种病的治法。来电人说他患某种病已经数年了,遍求良医均不得解。西医建议他做手术,说这是唯一根除的办法,而他岁数大了,想求不动刀的办法,只好求助于我们。

事情没什么特殊,特殊的是这个人的名字——Lxx,曾经如雷贯耳,他的一句话曾经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他的一个眼色可能导致一场小小的运动。在他执掌权力的那些日子,这样的事情从来不用他操心,他打个喷嚏,可能就马上有人给他端水送药了。

而现在,他需要打报社的热线,来寻求解决切身痛苦之道——亲自打。

一个同事激动地说:“您怎么还亲自打电话啊?让秘书说一声不就行了么?”——当然,是背地里的,半开玩笑的,没有亲口跟他说——但他如果还有秘书的话,何至于需要打报社热线来解决问题呢?

我们刊登了他的求助,遵照他的要求,没有刊登他的真实姓名。这个不当老大很多年的老头,回复到了一个普通老头的状态,对比他曾经的风光,让人油然而生怜悯之意。怪不得很多当了头儿的都死死抓住权力不放呢,一放,就是如此的差异啊。

最可笑的是,当我们这则求助信息刊出后,接到了不少蒙古大夫的电话称自己专擅治疗此症,他们证明自己擅长的理由之一就是“我曾经给Lxx治过病”。

一头特立独行的猪

“一头特立独行的猪”——这是李冬冬同学对王小胖同学的评价,朕深以为然。

王小胖我认识很久了,多年前曾经和我一个部门,但基本没怎么说过话。那时候的他很不起眼,大家谈话他不插嘴,吃饭K歌之类的热闹场合他不参加,平时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东西。很多年里,我除了工作关系跟他说几句话之外,没什么接触。直到去年改革,我们分到了一个部门,才从一点点的流露中,发现他有多么的奇怪。

他喜欢逛各种稀奇古怪的市场,无论是现实中的,还是网络上的。他三天两头会拿来一些新买来的神奇物品,从能写隐形字、用特殊的光打上才能看出内容的笔,到可以把香蕉由绿变黄、把荔枝变水灵的药水,到刚刚配发的新警察证,再到可以打电话不要钱的神奇电话卡……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都是我等做平常事的平常人想也想不到的东西。

他早年在铁路上当过邮政职工,至今对铁路和邮政都极其熟悉且热爱。北京南站拆迁的时候,他独自跑到那边去凭吊,偷偷掉了眼泪。青藏铁路开通,北京到拉萨的火车首发,他得了内部消息头天晚上就排队去买火车票,排了整整一夜,发车当天坐上火车又补办了一张卧铺票,坐到石家庄就下车回来了,就为收藏一张车票。北京周边这些火车路线他全都烂熟,每个车次什么路线几点几分出发经过哪里各个车站什么典故,都是张口就来,真不知道闲暇时他坐过多少趟火车。以至于我现在把他当成列车时刻表,随时有什么疑问随时找他就行。

他还喜欢研究地图,北京地图每出新版,他都要买一份,没事就按图索骥到处走。如果赶上一个地方没走对,就重新走好几遍,直到把这地方搞熟为止,我看他要是哪天失业去当个的哥是绝对没问题的。他还喜欢种植,在家门外开垦出两平方米的土地种黄瓜,用的是新品种的种子,居然都是到中科院去买的。为此还经常到菜市场和菜农交流种菜经验,人家一听说他只有两平米的地,都不爱搭理他。不过据说收成不好,因为土地实在太贫瘠。他还是自然之友的会员,自觉自愿遵守各种环保要求,部门里打印用纸,很多都是他搜集用剩的小样纸裁开重复利用的。

他的另一项才能被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拽词的技巧。经常在接待读者来电时跟对方互抡各种党言党语,令对方无话可说,这让我们一度想把这类事情统统交给他。不过这也有些浪费,因为他的长项完全不止这些。

最神奇的是居然这个城市的大政方针都跟他有关系。有一次动物园猴山要拆迁,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想让他去看看有没有新闻可做。他很矜持地说:“嗯,我应该去,动物园毕竟还跟我有点关系。当初‘动物园不能商业化’这个决定就是我的意见。”我当他开玩笑——一个普通记者,也没跑过这个口,能跟这么大的城市管理决定有什么关系?接着一细问,还真有关。原来当初动物园拆迁争议闹得甚嚣尘上的时候,他给市长热线提建议说不管拆迁与否,北京动物园作为历史标记,都不能商业化,这个意见被我们报社记者拿去做了一个整版,结果影响了市里的决定,真的发布了这样一个原则。这事让我觉得他呼啦一下就高大了好多,对他的景仰如滔滔江水。他矜持地咳嗽了一声,就悄没声地接着干自己事情去了。

尽管有着这么多神奇的特征,他本人还是很不起眼,留着小平头挺着小肚子,夹着个包出出进进像个县干部。公共场合仍是一言不发,热闹的活动从不参加,坐在吵吵嚷嚷的办公室里常常被人忽略他的存在。只有在知道了他这么多事迹之后,我才发现他的不平凡,在我看来,他就像武侠小说里那种打扮成卖烧饼的、隐居于闹市的化外高人似的——你们闹腾吧,什么时候我一出手,吓死你们。

老黄同志的自尊

每当刮大风/下大雨雪/起大雾/降大温的时候,我就想起老黄。不止我一个人想起他,报社很多人都会想起他,他们用不同方式——打电话、当面、发短信……——问候老黄:“你丫又报错了!你丫有准没有啊?”忍辱负重的老黄同志,每次都悻悻地一句话也不说。

老黄长年跑气象部门,专门负责发布天气预报类稿件。他负责的这个部门,特点之一是工作成绩马上就能得到人民群众的检验,而检验结果,唉,真难得,多年来就没几次准的;特点之二是和人民群众太息息相关,以至于大家看看天,就会要求他写一篇稿子来。总是写,总是不准,终于把自己塑造成了全报社最不靠谱记者之一,也成了大家调侃的中心,就像见别人问候“吃了吗?”一样,见他就是问候“哎你不是说下雨么?雨在哪儿呢?”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事跟他没关系,大家的调侃也不过是无聊生活中的一点乐子,对他无恶意的玩笑。但老黄同志是很认真的,很有自尊心的,很要面子的。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别人如常的调戏下怒了,他振聋发聩地说:“就是有!晚上就会有了!”

前些天他发了一篇稿子,说第二天会有7、8级大风,气温骤降将近10度。稿子发过来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特意向编辑作了说明:“这次一定准,绝对准!”

没想到,第二天上班时阳光灿烂。那位乐于发现别人小辫子的编辑欢欣鼓舞地在办公室里说:“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他准不了。”然后打电话试图照例羞辱一下老黄,但是!有自尊的老黄,他没有开机。

到了晚上,我出去买东西,回来的路上平地起了大风,瞬间就(自行)车倒(广告)板塌,看这阵势绝对不小于7级。进了办公室,我向大家宣布:“大风果然来了。”

一个编辑恍然大悟:“怪不得老黄开机了。”

最平凡的人有最不平凡的故事

在这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延续很久的无聊生活里唯一的亮点,是办公室的一则八卦——一个看起来离浪漫爱情故事最远的人,一个朴实茁壮的像庄稼一样的人,竟然高调上演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如琼瑶小说一般的非主流恋爱——忘!年!恋!让知道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而在不久前,同一个庄稼,刚刚结束了6年的婚姻,因为自己的另一半,是一个同性恋。

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出现在一个最没让人期待的人身上。在震惊之余,不由得感慨人不可貌相。

很多年以前也有过一次,一个平常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同事发生了一起公开的绯闻,惊天动地:一个长相打扮都很三毛范儿的女人每日跪在报社门口,恳求他不要抛弃她,并数次上演自杀秀。此事前后闹了小半年。记得当时有个美女同事感慨:“平时看他乏味的跟咸菜一样,竟然会有这样的故事。这故事让我再看他都觉得有些吸引力了呢。”

卖笑的人

有段时间我们这里经常有人来访,隔三差五地来,来了也没事,就是在开会的大桌子旁边坐着,看谁来了都鞠躬打招呼,满脸堆笑,跟谁都叫老师。

他是小z,是某机关的。他们上级机关领导对于见诸媒体的任何该系统负面新闻都容易震怒,震怒了就骂人、处理人。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压住关于他们的负面新闻,他们头儿就安排了他们几个人,分头去几家新闻媒体,没别的事,就是跟人堆笑,万一有负面新闻的时候,就想办法恳求对方别发。

当然,光靠一个小z是拦不住的,现在新闻竞争这么激烈,有些大事你不发别人发了,你就是漏报,长此以往会影响报纸销量的,所以拦新闻也不那么容易。好在他们也不是把任务都压在小z一人身上,小z主要起上传下达的作用。事情大了的时候,就看见他在开水间不停地小声打电话,满头汗,挨各种骂,过一会他们那里就有更大的头儿挨个新闻单位地跑,同时还有更更大的头儿给各种上级单位打电话。

小z也不容易,我头一次见到一个人,工作的内容就是赔笑的。我们曾经去开过他们的会,他们的几级头儿也都跟我们一起吃饭,小z他们鞍前马后,依然满脸堆笑,不光给像我们这些访客们笑,也要给他们的领导们笑。他的头儿,也要给更大的头儿笑。

我一点都不歧视小z,谁找份工作也不是为了犯贱的,不都是为了糊口饭吃没办法么。他们那儿的人都爱喝酒,小z也爱喝,因为只有在喝多了的时候,他们才流露出一点真性情。

儒林旧事

听同事讲的业界掌故,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若干年前,某报社,总编和社长内斗。总编根基深,底下好多人,社长根基浅,胜在上边有人撑。斗斗斗,白热化了。

于是,某个大会上,总编社长公开火并,互相指着对方鼻子说:“你给我离开会场!”“你给我滚出这里!”

由于谁也不滚,骂了一会之后,就双双叫保安,让保安把对方赶出去。保安很为难,叫来了保安队长。

要说这保安队长就是讲政治,看了看局面,沉着地问:“你们俩谁官大?”社长大喊:“我官大!我是法人!”保安队长当机立断,一声令下,让人当众将总编架了出去,一路上脚都没能沾地。

第二天,总编的逆袭开始了,手下一名副总带了一帮人出去喝酒,商量下一步战局,回到报社门口的时候,遭到了社长的伏击。社长派出保安,将副总当场打倒在地,其余人一哄而散。此后悲催的副总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之久,没人上去拉他一把。

之后,社长又派人开三辆车前后夹住总编的车,将其赶走,把公车夺了回来……

再之后,总编的人纷纷离职,社长大获全胜。

身边的传奇

很久以前,我曾经有个小圈子,都是媒体界的一帮人,在网上一个论坛里认识的,因为兴趣相投,走得很近。小圈子发生过很多事,有些人之间好的时候曾蜜里调油,但随着时间过去慢慢就淡了,其中有一些,也就不怎么联系了。

x就是这样慢慢淡出了圈子,不过这些年,我一直还跟他保持着联系。

x是个其貌不扬的人,打扮也有点土土的,跟我们大家认识的时候,年龄还很小,记得只有22岁,大家都不怎么注意他。他有时候会说出一些惊人之语,让人赞叹他的敏锐,但综合他平时的印象,大家又不太相信那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圈子散后很长时间,我和他偶尔还会在msn上随便聊几句。那是股市大热的2006、2007年,周围人陆陆续续投身于股票基金大潮,最热闹的时候办公室里每天中午会有一些同事自发开会,讨论当天的基金市场。我一直没有参与,因为我对经济一窍不通,怕烫手。

就是在大热之前到大热之中的很长时间,他总是主动地在msn上跳出来,劝我炒股,经常给我分析股市的动向、每只股的表现、市场前景,甚至讲中国经济的发展,预测未来。

我听不懂,也不很感兴趣,只当他是和我身边同事差不多的发烧友。好在我耐心,就算听不懂,只要他乐意说,我也会听下去。

他也经常给我讲他的成绩,2007年底、08年初的时候,他光靠炒股,已经有了几百万的身家——一个单身低幼男青年啊,而且算是出身贫寒,没有家底的那种。现在说起来几百万似乎已经不是钱了(对我还是),但在那时候至少我听了还是挺惊心动魄的。

他也给我讲过他的感情故事,他苦苦追求一个比他大不少的姐姐,但是对方不喜欢他。

2008年大概六七月份的时候吧,他忽然在msn上郑重告诉我,让我提醒家里炒基、炒股的人,赶快出来。他分析了很大一段,预言了中国经济的走向,还提到美国两房问题,说会垮。我依旧是听不懂,那个时候我周围的人没人知道两房是个什么东西,我当然更不明白。不过从他的口气中,我感觉到了他这段话的严重性,我把对话保存了。

后来我跟正在炒基的我妈、我妹和几个朋友说了他的提醒,没有人信。那时候基金市场仍是烈火烹油,大家都欣欣向荣呢,怎么会认为要跌?

记得就是当年10月份吧,一个半夜里国家出台了一个什么规定,第二天股市基市应声而下,社会上哗然一片。大家等着打击之后慢慢回升,没想到打击一个接着一个,眼看着股指就从6000跌到3000而且朝着2000去了,哀声遍地,然后是美国房产市场垮塌,进而影响到进口也就是中国的出口,沿海和江浙制造业重受打击,全国经济下滑。

这些当然都是慢慢发生的,大家也都是慢慢意识到的。到2009年,有一天看经济分析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这段对话。感谢我的保存意识,我把它找了出来,惊讶地发现他早在一年前都预言了这一切。我把这段话贴到我常去的一个论坛,大家都惊了。

上msn找到他,我先对他表达了敬佩之情,然后问他是不是及时抽身,已经笑傲江湖了。令我更加惊讶的是,他没有。他预言到了这些,也让我的亲朋快出来,但他自己没有。他认为自己赌得起、身法快,认为自己可以跑赢大盘。但是,他先前几年积攒的几百万,基本都被这次变动卷走了。

他跟我感慨:人的本性还是贪啊!

弄得我也很感慨,当然更多的是惊诧。

失了财富,他倒是去了包袱。这一年,他从感情生活中走出来了,去了南方一个城市,在新工作上开始新生活,并很快结了婚,和另一个比他大的女性。去年,他的孩子已经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