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接待的都是些什么读者
每次我精心的写一篇稿子或者编一篇稿子的时候,我总是会对我面对的读者有一番一厢情愿的想象,比如想象他们思想深刻玉树临风胸怀大志八风不动等等,我期望通过文字和他们产生精神交流。但每次我接读者电话,我这种想象总是会遭遇成吨的凉水,让我对我从事的职业和我个人的能力都产生深刻的怀疑。
我们亲爱的读者,打来电话一般表示如下几种态度:一种是询问文章中提到过的某个服务性机构的地址和电话,即便那是个辛苦造就的揭黑幕报道,或是对某种行业理念进行质疑的报道;一种是为我们指出各种错误的,从一个错字到某种说法不严谨到引用的史实不当,读者们通常能够找到各种奇怪的工具书,从康熙字典到无机非金属材料大典不一而足,来验证我们的错误有多么的不可饶恕;第三种是因为看了某篇报道而表达他对于社会现象的看法,比如“怎么可以允许那么多外地人跑到北京来?!”或者“你们北京人凭什么排外?是我们建设了北京!”等等,就这个问题,他会喋喋不休,翻过来倒过去地说上一个钟头,也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第四种是找茬的,说你报道中提到了他,而提到的那部分“严重失实”,如果你不给他在头版头条位置刊登致歉声明,他就跟你没完……
还有一种是有冤情恳求你报道的,这种不在这篇文章讨论范畴之内,另说。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几次读者电话是这样的:
有一次我刊发了一篇评论,主要是讨论在月球上是否能够看到中国长城的,文中用排比句把几个同样曾被媒体爆炒后来又被揭出是空穴来风的事情做了类比,其中包括诺贝尔评委曾经建议将孔子著作推而广之的事情。几天后有个老先生打来电话,跟我就这个问题作了一个半小时的沟通。他的总体意思是:经过他个人长达几年的研究,孔子这个事情是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因此我们的评论“严重失实”,他要求在同样版位显著位置刊登他长达一万多字的研究结果。他还威胁说,当初揭发孔子事件为空穴来风的那个记者,经过他的教诲,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为了教诲该人,他曾经亲自找到对方家里作了几个小时的解释,他问我要不要他到我家给我讲讲?
我连忙说不用了。我试图跟他解释1,他说的这个事情是那篇评论当中的不重要的部分;2,他的研究未经权威认定尚不能证明我们的文章有错误;3,我们是一个新闻版面不可能刊登一万多字的研究报告……但是我的每句话都被他打断,他一定要来找我给我这颗僵化的脑袋开开窍,否则他就要去找我的无数级领导。
一个多小时之后,我放弃了,我对他说你爱找谁就找谁去吧,然后挂断了电话。他真的去找了我的很多级领导。很多级之外的一位领导,估计是被他找上门开过窍,传了一纸手谕让我们妥善解决此事。最后这个事情是我的直接领导处理的,我不知道后果如何。
还有一次有个读者,也是个老头,说我们有一篇报道中提到了一位“某先生”,虽然没有指名,但一定就是他,而这里面关于“某先生”的报道,统统都是“严重失实”。我们很不明白——既然那个报道统统都“严重失实”,您怎么看出那一定是您呢?
这位老先生先是打了无数个电话,义正词严地指责我们,然后走上了法律途径。一审败诉,又上诉,二审继续败诉了。据说,在二审败诉的现场,他撕扯法官们的衣服,说司法“黑暗到如此地步”。
前天我的同事处理了一个电话,前后长达一个半小时。这个读者说,在我们一篇“劳动局检查非法用工”的报道中,新闻照片的角落里出现了她的形象,这对她构成了严重的损害——人家会以为她是个非法中介。我的同事向她指出,这篇报道的内容是检查,不是报道有谁是非法用工者,检查并不等于被检查者一定有问题。况且她只是不小心出现在现场中而被摄入镜头,并不是被摄主体,不会有人这样联想。
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通话中,我离话筒远听不到她的讲话,但听得见我的同事把同样的几句解释翻过来到过去地说了很多遍。本来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过了一会又重新开始说,看样子对方又绕回了同样的问题。虽然我的同事仍很有耐心,但我却已经快要崩溃了,我使劲控制住了我的欲望,才没有冲过去夺过电话冲对方喊一句:“神经病!你去告我们好了!”
我不能说我接到的所有读者电话都这样神经失常,其中还是有一些是正常人打来的,有些讨论——无论观点是否一致——的确令人愉悦。不过,这种令人愉悦的电话在所有电话当中所占的比例,我看不会超过10%。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种摧残当中,以至于我一听到电话铃响,脸上就充满了旧社会;接起了电话,胸中就升腾起暴力冲动。迫于“读者是上帝”的原则,我一般不敢发火,但我真怕有一天我会失去理智,在电话当中破口大骂,而那一次对方肯定是个倒霉蛋——他没有糟糕到该受这种臭骂的地步,他是在替这所有的不靠谱读者承担责任。
严厉打击大忽悠,整顿报料秩序
“某某地铁施工工地塔吊倒塌,砸死四个工人。”
——这是晚上8点多。四个记者正在吃饭,放下饭碗就跑过去了,原来是塔吊上的一根杆子倒了,砸到了一个人……的脚趾。
疯掉!
“一个老外驾车连撞四人,终于被我英勇的交警按住,伤者已经被送到了某某医院。”
——这是半夜12点多。从家里把一个记者提溜起来让他上了路,又从家里把一个摄影记者提溜起来赶过去。半夜1点多,记者打电话来:“是撞上了一个人,当时车里坐着四个人。普通交通事故,警察已经处理完毕。”
疯掉!
“某河有人跳河自杀。”
——去了,是一个人在游泳。
“某处着火,一批杀虫剂罐在火种爆炸。”
——是一个杀虫剂罐,民用的,就是“必扑”那种。
“一家四个煤气罐爆炸着火,火中困了4个人,消防中队已经去了。”
——的确着火了,过火面积达——1平方米之巨,居民已经用家用灭火器把火灭掉了。
疯掉!
……
以前说“一张邮票8分钱,让你丫的忙半年”,现在科技发达了,成本降低了,一个电话就能折腾你几个人,忙大半天,花若干元。你说你不去吧,万一报料是真的呢?
3·15怎么不管管这种没信誉的报料人呢?
报纸的Orz读者
今天,一个读者打来电话质问我们:对党88岁的重大日子,为什么竟然没有任何表示?!
前几天,一个读者打来电话,称经过他火眼金睛的辨认,我们刊登的高考考生写的古体长诗,是反动诗,其作者必属国民党特务,他要求我们马上向上级汇报。
再往前一日,一读者打来电话,要求我们必须派记者查清猥亵赵一曼塑像的学生姓甚名谁,是哪个学校的,并要在报纸上对这种恶劣行径进行公开报道,进行批判。不如此,他就要向中宣部告我们……
同学们,请告诉我,面对这样的质问,除了以头撞墙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人民们
一对夫妇去郊区农家乐玩,饭毕登野长城,遇雨遭雷电身亡。家属告农家乐要求索赔。案子即将开庭,我们报了消息,一是说明将开庭,二是讲了一下事件原委。
第二天我接到投诉电话,一女,事发村的人,极其愤怒,愤怒到语无伦次。电话中大骂我们,大意是没有人鼓励当事人爬野长城,他们的遭遇是自己的行为造成的,告农民简直是良心被狗吃了……她的观点我一定程度上有同感,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骂我们而不是当事人。在她的激烈的言辞中,我大概明白她想说,我们竟然报道这个事情,说明我们的良心也被狗吃了。
我向她解释我们的报道只是说明有这么个事情,并无偏向任何一方,谁对谁错法庭自有公断。但我的解释无助于她把我们和“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人放在一起,她依旧激动地大骂,使用了很多刺激性的言辞。
我很生气,但最后摔掉电话的反而是她——不是我激怒她的,我本来也快发火了,但我还没来得及,她比我更快。摔断电话后,少顷她又打了过来,继续骂,在我开口后她又摔断了电话并威胁说要找我的上级。
一些人在近郊买了房,14年使用权,每套房30多万。在他们装修完住进去之后,政府贴了一纸通知说这是违建,让他们搬离,而这之前没人说过这里不合法。我们报道了这个事情,叙述了前后情况,目前进展,写了他们的处境。为了回避可能的麻烦,写得非常中性。
然后来了一大群人——房主——指责我们立场有问题,具体原因一是一个用词有歧义,另一个就是我们文中提到“有人评价这房子30多万就能买到,实在很便宜”,他们认为我们在暗示他们是贪便宜的人。
……
争吵进行了很久,其间我失去耐心的时候曾建议他们去法院起诉我们,让法律来终结此事。他们立刻怒不可遏,质问道:“这就是你的回复么?那我们找你们领导去!”并表示,他们还有几百人会在下次一起来。
为了这个报道我们之前顶住了来自当地政府的压力,耍了小手腕打了迂回战才把它发出来,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远郊某村退耕还林,由于今年年初没有接到发补贴的通知,农民们在退耕了的地里重新种起了玉米。到年中,补贴来了,想领的话就要把未熟的玉米拔掉,否则就不能领补贴,但可以收获这一季玉米。农民们选了领补贴,但拔玉米很心痛。我们报了这件事情,在说事之外做了一点调查,发现退耕还林之后种的树不好活,农民们收入太少,所以会有复种地的想法,这个情况,我们也写了,并以手记的形式建议有关部门从技术上引导农民致富,才能解决好退耕还林的主动性问题。
第二天夜里电话被打爆了,是农民们,来骂我们的。因为文中我们也采访了村支书,村支书说了一句“农民们树种不好是故意的,因为他们还是想种庄稼”。农民们据此认为我们站在村支书的一边,所以“报道失实”。
后来我休假了,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处理的。但在电话暴多的那一晚,我已经问过苍天了。
人民们的维权意识这几年得到了迅猛的提高,这是件值得赞美的事情。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别的。现在我已经越来越谨小慎微了,每一篇涉及到纠纷的报道,即使有时候道理很清晰,我也绝不敢让它表达出倾向,都尽力让各方都做篇幅相近的发言。即便如此,仍然会有人来电来访,表示为他说的话不够,或为对手说的话太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门武器,或是人多声势大,或是能找领导找上级单位,或是“我知道你们家住哪儿”……
每个值班的晚上,每一篇有批评含义的稿子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我会逐字逐句地审视权衡,看是否会激怒谁,激怒了会有什么后果。但常常还是防不胜防。
谁说“有理走遍天下”的?社会如此之大,大家讲的理、讲理的方式各不相同,很多时候,你们简直不是在一个世界上沟通。本来我就不是一个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这样的经历就让我对此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甚至,我都越来越害怕人了。我越来越喜欢沉浸于不出声的东西,比如读书、拍照、还有网络。技术的东西都有规则可循,而和人打交道,你永远不知道你的付出收回来什么。
其实,我是一个客服
我的上班装扮应该是这样:低调得体的职业装职业裙,头发全部挽上去梳得一丝不乱,化着精致的妆,嘴角永远向上微微翘着,头上再戴一个带话筒的耳机,一说话就是一幅温柔深沉的嗓子:“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吗?”
因为,其实,我是一个客服。
妈的我以为我的电话坏了不报修就可以躲掉这些不着四六的一地鸡毛,专心干点虽然仍旧琐碎但至少拎得起来的事情,没想到就是不行。有成千上万的人埋伏在暗处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旦我们露出个蛛丝马迹立刻扑将上来把我们逮个正着,任你有多么小心但还是说不准哪会儿就踩上个地雷。再加上领导托过来的、同事托过来的、失散多年的小学同学幼时亲朋托过来的事情,再加上万里迢迢赶来勾兑关系的、跟一票弟兄跑来显示力量的、带一张好嘴一身卓绝的毅力来烦死你的……就这样不舍昼夜地打通你的手机、在休息时间把你拽来报社、请你到他们的地盘……去谈谈,也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
“哎哟瞧您大老远的还专门跑一趟,应该我们去拜访您才对。”
“您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您这儿这么重要呢。”
“您慢慢说,喝口水。您得原谅我们,都是小孩,社会经验少,一个不小心就让人给利用了,这社会多复杂呀。”
“这事我们真使出我们最大的劲儿来了,问题是人家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没辙啊是吧?您看要不您再去别处打听打听?”
从一接电话就怒非得要跟人掰扯掰扯到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按我这进步的速度我看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去当老鸨了。同志们哪,我本来是个腼腆的人啊,我本来可以成长成一个说话就脸红欲笑先捂嘴的大家闺秀的呀!把一个纯洁的女青年逼成现在这样,我就问一下苍天了:您老人家于心何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