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寒假,海子只有七天假期。等海子回到家里,在这个冬天他们一家人又聚在了一起。李祥鑫腿脚不便,今年劈柴,除灰,修补屋顶,宰杀鸡羊之类的活儿落在了海子肩上,海子在他爸爸的指挥下干的也是有模有样。虽然今年因为李祥鑫出了事家里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云,但是一家人还是忙活着准备热热闹闹过今年的春节。
将近年关,接连下了一周的大雪终于放晴了。趁着天晴,海子他妈背着背篓带着英子去镇上办年货去了,留下海子和李祥鑫在家。到了中午家里没有来客人,李祥鑫却烧了三四个好菜,做了一个酸菜腊肉火锅。他拿出两个酒杯呼唤海子,“咱爷俩今天好好喝一杯!”
屋外还是一片冰天雪地,屋里就他们爷俩,你一盅我一杯的围着火炉饮了起来。这是海子第一次陪他爸爸喝酒,海子不禁心底一暖。
“海子,人一辈子千万不能走错路啊!”爷俩喝在兴头上,李祥鑫突然对海子说到。
“嗯,爸!”
“你小时候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见你那个爷爷吗?今天我就给你讲讲你爷爷的事!”李祥鑫的眼角有些红润。
“爸,你说,我听着!”海子一直不明白他爸爸为什么一直不带他和英子回江北看看。这十几年来,李祥鑫对他李家的事是只字不提,海子他妈更是讳莫如深,今天李祥鑫突然自己主动提起,真让海子觉得十分意外。
“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我们那个镇上的一个合作社做售货员,合作社现在改了名字叫小卖部了,那时不像现在卖粮食卖日常用品这样的小商店个体户都能开,全是公家经营的。那时全国都很穷,你即是有钱想买瓶酒买包烟都买不到。像售货员,库管公职是许多人挤破脑袋都想混进去的,不仅体面,还能暗地往家里偷偷摸摸地拿点小东西。你爷爷胆子小,期初倒也本分,后来见干这行的没有不往家里拿东西,就往家里拿了一条毛巾和一块肥皂。也不知道你爷爷是得罪谁了,其他人都没事,独独你爷爷被人举报了。那时我才五六岁,还不知道家里出事了,一群人吵吵闹闹的来搜我们家我还以为是家里来了客人。果然这群人在家里找到了你爷爷从合作社偷回来的那条毛巾和肥皂,后来你爷爷就被抓到劳改所里关了两年,你爷爷不在的这两年里你奶奶跟我说你爷爷是去远方打工去了。你爷爷回来后,街坊邻居看我们家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走到哪能听见有人在背后指点:这小子他爸爸是小偷。有天我气不过和那些人打了一架,回到家里哭着你爷爷对质,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后来呢?”海子忍不住问下去。
“你爷爷放回来后,合作社是呆不下去了,想找活干,也找不到,巴掌大的地方,你爷爷的事早已经是人人皆知,谁还愿意雇他干活。后来实在没办法你爷爷就做起了贩卖菜籽儿的生意,从乡下农民手里收购菜籽再到市里市场上卖掉去,挣得虽然不多也不稳定,倒也能养家糊口。你的奶奶是一个中学教师,也还有些收入,虽说一家人在镇子是抬不起头了,但日子勉强还过得去!不想这样过了五六年,镇上来了一个做木材生意的贵州人在我们家住了一晚上。那贵州人一股劲地邀请你爷爷合伙做贩卖木材的生意,说是包管你爷爷能挣十几万。你爷爷信了那贵州人的话,直把那个贵州人当活菩萨一般。那个人我还见过,你奶奶死活都不同意你爷爷跟那个贵州人去做生意,她觉得那贵州人不可靠。但是你的爷爷那时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一心想着跟着那个贵州人发大财好以后能在镇上能够扬眉吐气。你爷爷不仅将那些年他贩卖菜籽赚的钱给了那个贵州人,还把房屋抵押贷了一两万的款,然后跟那个贵州人做木材生意去了。过了两年,你爷爷只身回到家里,才知道那个贵州人果然是个骗子。你爷爷跟着他到了贵州后那贵州人就失踪了,你爷爷在贵州一边打工一边找那人,人生地不熟,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你爷爷找了两年一点线索都没有,最后只好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家里。”
这会外面又开始洋洋洒洒下起了雪。李祥鑫喝了一口酒继续说到。
“你爷爷从贵州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他把家里凡是能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还清了那两万的贷款。以前他还下乡收菜籽,回家后再也不去乡下了,每天只顾喝酒,从早喝到晚,喝醉了要不是骂那个贵州人,就是打你奶奶和我!你奶奶一心想维系这个家,也不敢和他起争执。她只能暗地里嘱咐我发奋读书,长大后离家越远越好。果不然,初三那年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我和你奶奶从来没有哪天像那天开心过。你奶奶兴高采烈的四处筹钱准备送我去读高中,谁料到那天晚上你爷爷又喝醉了酒,发起了酒疯,骂你奶奶和我‘读你妈比的书,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他妈去读书,读了书还不是他妈一个****样!’你奶奶那天气不过就和他理论了两句,他抄起扁担就打你奶奶,他下手真狠啊,真是要把你奶奶往死里打。那时我十五六岁了,心里虽然还是怕他,但也有了些力气,撞着胆子从他手里抢过扁担,一扁担打在他头上,他当场就倒在了地上,我和你奶奶都吓坏了,只以为失手将他打死了,你奶奶哭着将先前为我筹的学费给我当路费让我远走他乡!”
海子听了一惊,连忙问到,“你真把爷爷打死呢?”
“我倒是后悔那天没有打死他。我揣着钱一路慌慌张张的坐船来到江南,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路上碰巧遇见一个老表他正准备去北京打工,我费了一番口舌央求他带我一起去,他一口答应了。那天晚上我们在集镇上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发现那老表不见了,我匆忙翻我的袋子,里面的钱也不见了,想来是他趁我睡觉的时候把钱卷走了。”李祥鑫叹了口气,“也怪我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太容易相信人了!”
海子从来不曾想他爸爸还有这样坎坷的经历,听的是又惊又怒,想到自己这十几年他爸妈给予自己这么多关爱,真是比他爸爸幸运了多少倍,想到这里海子心里不禁又是一酸。
“我心想自己打死了爸爸,钱又被人骗走了,哪里还有什么路走,也不想活了,走到那个吊桥那,就跳了下去。”
“啊!”海子吓了一大跳。
“也是老天爷可怜我,正好那天文大爷去镇上办事,他救了我一命!”李祥鑫继续说到,海子听得只入神。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文大爷,他见我也是读过八九年书,就问我来这个村里代课愿不愿意,我原本已经是走投无路,文大爷给我指了条生路,我又怎么会不答应了。当天就跟着他来到文家村!”
“那你后来怎么娶了我妈的呢?”海子忍不住问到。
“那会白天我在村里小学代课,晚上就住在文家。你妈他们一家人待我就像家人一般,平时晚上喊我一起吃饭,逢年过节招呼我一起过节。我上完课也帮家里干些活,你妈大我两岁,我们一来二往,也就日久生情了,再后来我就入赘了文家。”李祥鑫憨厚一笑。他想起了许多同海子******往事,也是很浪漫的,只是不方便对海子讲罢了。
“我和你妈结婚后的第二年,我带你妈去了趟江北。虽说那时我还是不敢回去,但是作为儿子娶了媳妇儿总归是要带回家见父母的。我们回到江北,才知道那天我只是把你爷爷打晕了过去,令我没想到的是你的奶奶却已经不在人世了。我问他你奶奶怎么死的,他说你奶奶上吊自杀的。而我从邻里街坊听说的却是你奶奶是被你爷爷打死的。我心里也想你奶奶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要寻短见,一定是遭了他的毒手,我当时就要跟他拼命。你妈死死的拉住我,那个时候你妈已经怀上你了。你妈跪在地上,要我看在你们母子的份上,放过你爷爷。我看着你妈,心想怎么也不能让你妈也落得和你奶奶一样的下场,就带着你妈妈回到了文家村,再也没有回去过!”
“难怪你不让我们去看他呢!”海子恍然大悟到,“那你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恨爷爷吗?”
“还恨什么恨啊!恨只能恨我的命不好!人活一辈子难免会犯错,只不过有些错犯了之后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李祥鑫喝了一口酒,眼泪忍不住在他儿子面前流了出来。
“我只希望你的命能比我好,不用再像你爹这样!”李祥鑫叹了口气,“人一辈子要学会知足,很多东西是你强求不来的。”
海子听得有些恍惚,他不能完全明白李祥鑫的感受,但是心里却对他爸爸充满了感激。他完全不敢想象,他要是遇见了一个像他爷爷这样的爸爸他会怎么样。爷俩又说了不少的话,喝了不少酒,下午父子俩一觉睡到海子他妈带着英子回到家才醒来。
春节过后,光阴荏苒,转眼到了高考。自从海子他爸出了事后,海子已是明白现在家里处境非常艰难和他读书机会的来之不易。海子变得特别努力,他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翻过宿舍大门到食堂借着灯光读英语。平时打球,周末爬山也不去了,他更愿意在教室复习功课做做试题。努力也没白费,学习成绩是一路突飞猛进,高考海子也是发挥的非常好。考试完后一群毕业生在操场上烧着书,海子将高中三年的书也丢进了火堆里,心里说不出的轻松。晚上,海子和几个室友喝了很多酒,七八个男生也不找招待所,就露天睡在了政府大楼前面广场外的草坪上。这晚天气非常好,没有云,漫天的星星,虽然有些闷热,蚊虫也不少,但是时常有江风拂过,还算凉爽。不一会,很多毕业生,不分男女,都睡在这块草坪上。他们说说笑笑,怀恋这匆匆过去是的三年,又十分向往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人群中忽然有几个人闹腾了起来,海子好奇的凑过去,原来是一群人在怂恿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对他暗恋了三年的女生表白。
张洋和他们班的同学聚会完了,他和海子约了在这块草坪上见面。直到皓月当空,三四个人才抬着张洋来到草坪上。张洋早已经喝的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了。海子扶着张洋坐在台阶上吹了半晌的风,张洋渐渐清醒了过来。海子问他,“你怎么喝这么多呢?”
张洋哈哈一阵大笑,几近癫狂,惹得广场上其他人都循声看了过来,“原来刘静早知道我的名字呢!今天我一个两河里的哥们才告诉我,她以前来打听我过了,只因为打听过我的女生太多,他也就没怎么留意!”
“她怎么打听你的?”海子不太相信。
“她来问我这哥们,你们班篮球打得最好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啊?”张洋得意的学那个女生问到。
“真是没想到!”海子不禁感叹道。
张洋买了一包黄鹤楼的烟,两人来到江边,一人点了一根。夜色下,两张青涩的脸映着聊聊青烟,略显做作。
“你想去哪读大学?”海子问张洋。
“我还没定,刘静去哪我去那!那你呢?”
“我就在省内吧,不想离父母太远了!那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海子问张洋。
“我想做一个汽车工程师,要为中国设计出全世界最优秀的汽车。中国的汽车技术实在是太落后,不用说比美国德国了,就连韩国都不如,唉!”张洋叹了口气。
“不错不错!”海子不禁赞叹道。“我没有这么远大的志向,只想能做一个县官,让我们那的乡亲不用离井背乡去挣钱,在家乡就能轻轻松松的养家糊口就好了!”
“你这是学而优则仕啊!可惜,只怕这官场太黑暗不是你能适应的来的!”张洋感叹到。两人在江边正聊得尽兴,突然听见有人喊,有人跳江了。不一会儿来了一群人打着电筒来到江边,海子和张洋也凑了过去,只听见其中的一个人说,“我和几个同学在江边喝酒,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从这跳了下去!”一群人沿着江面找了好久,江面上只飘过了几个垃圾袋,并没有人。有人问要不要报警,有人又说那个人是不是眼睛看花了。海子和张洋跟着这群人来来回回找了一个多小时,什么收获都没有,方才各自散开了。
第二天,海子和张洋回到学校,他们忘了昨晚的事。整个校园里处处可见依依惜别的场景,他们照完班级合照后,一群人忙完留毕业留言,送礼物,要好的朋友还纷纷来到相馆留合影。海子和张洋也照了两三张。中午海子和张洋来到一家饭馆吃午饭,听见一群穿着二中校服的女生叽叽喳喳的说到,他们学校的一个女生因为高考没有考好昨晚跳江自杀了。
海子和张洋听了一惊,才知道昨天他们真是遇见有人跳江了。这条滔滔不绝的江水,自古至今不知道收纳了多少的亡魂,这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最后的一个。他们各有各的理由,都选择了将长江作为最后的归宿。他们的死就像沉默的石头一样,没有控诉,也没有叹息。
就在这天,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农民,在炎炎烈日下,跪在二中的校门口,举着一个牌子,“还我女儿命来!”。二中的校长刚上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事,在他之前已经有两任校长因为学生自杀被免了职。他满心觉得委屈,“学生自己想不开要自杀,怎么就成了学校的责任,自己刚担任校长一年怎么又成了他的责任!”他更不会想到这个不幸的农民此刻是满心愤恨:含辛茹苦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眼看就要成人却说没就没了,他只能本能地抓住他女儿上学的学校这个“直接凶手”不放手。他不能去控诉夺取她女儿性命的长江,也不可能控诉这个只教会学生应付考试却不教他们怎么活下去的教育制度,更不会想一想是不是自己给予了女人太沉重的爱令她无法承受反而将她推向了绝路。
第二天,这个农民跪在二中门前举着牌子控诉的照片成了本地日报的头版头条。一连三天,这个可怜的农民从早到晚的跪在二中门口。这件事吵得纷纷扬扬,很快听说上面下来了人处理这件事。没过几天,就听说这个新任的校长被免了职,又给这个农民陪了几万块钱,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过几周大家都忘记了这件事。
但是海子很疑惑,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会让一个不缺吃穿,年轻健康的人活不下去。
……
高考成绩出榜,海子考得非常理想,超出重点线几十分,很多学校很多专业他都可以选择。但是海子爸妈都是农民,给不出他什么有用的建议,也没有认识的人在大学任职能给予他指点。填写高考志愿这样一个重大的抉择海子糊里糊涂地做了,他随便在志愿上填上了武汉的W大学。张洋考的不怎么好,分数刚过二本线,他填报的是宜昌市S大学的汽车工程专业。
海子奇怪的问他,“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省城呢,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大城市看一看也好啊!”
“听说刘静没有考好,她要复读。我在本市读大学还能时常回来看看她呢!”张洋一脸义无反顾。
海子又和张洋在县城玩了两天才回家。一个月后,海子收到了W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人都高兴坏了。海子被W大学录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山村,村里人无不称赞说文家村出了状元。
最高兴的还是海子爸妈,他们两口子找文大爷商量要为海子考上大学摆几桌酒席。文大爷也这个意思,几十年来,别说文家村,就是整片山上,从没有学生考上W大学,这是文家莫大的荣耀。海子爸妈自英子出生后,上十年来都没有摆过酒席了,这次两口子下定了决心要热热闹闹的大办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