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以前的文家小院变成了一栋白色的小洋楼。海子小叔给新房子外墙全部贴上了白色瓷砖,这楼小楼矗立在山上就像一栋度假别墅,特别显眼。房子竣工后,海子小叔在新房里又摆了一百多张酒席宴请亲朋好友。
海子小叔只在新房里住了一天,第二天就和李祥鑫加入了去浙江打工的队伍。他们一行七八个人来到县城,小小的汽车站挤满了成千上万个准备外出打工的农民,他们背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满怀希望,抛妻弃子,从自己家乡奔赴到全国任何一个能挣到钱的地方。各个城市的火车站,汽车站,天桥下,集装箱里,廉价招待所里……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没有人问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他们对于这些城市而言简直就是隐形的。几千年来,土地一直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根本,但是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们就将这根深蒂固的信念抛弃了。无数农民从农民变成农民工,是当今社会的一股巨大洪流,只是这股洪流来的太迅猛了。
李祥鑫到了浙江后,经海子小叔介绍在海子小叔同一个工地上谋了一份卸料的活儿。工地远离市区,他们兄弟俩和其他四个来自河南的农民工住在一个集装箱里。李祥鑫第一眼看集装箱,心想这玩意儿从来只见装货物不见装人的,这如何住的。李祥鑫进了集装箱后,里面一张床也没有,几张芦苇席子铺在地上,墙角堆了一堆杂乱不堪的包裹,几双满是泥巴的解放鞋胡乱仍在门口发出阵阵汗臭,靠里面的墙边支了一个木板,木板上放着三四个脸盆,几把牙刷、几只牙膏、几块肥皂和一袋洗衣粉。集装箱外面有一个水龙头,住里面的人洗漱直接接水龙头的水就行了。至于大小便,集装箱可没有提供卫生间这功能,荒郊野外随便就解决了。吃饭工地上有食堂,是由从四川来的两口子承包的,一个打杂,一个掌勺,包管这几十号人的伙食。在工地食堂吃饭早餐两元,午餐六元,晚餐五元。李祥鑫觉得这饭菜太贵了忍不住埋怨海子小叔怎么不弄个小灶自己开火,海子小叔告诉他外面饭菜的价钱是工地上的两倍多,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卸料这活儿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一来李祥鑫比起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毕竟岁数大了;二来他也没什么本事,水电石瓦,一样都不会,又不会开车,唯一会的就是种地,但是到了这里,地种的再好也不是什么本事。卸料不是什么技术活,李祥鑫倒也干的来。一根一根钢筋,一袋一袋水泥,即是背惯了庄稼的汉子也是吃不消的。李祥鑫和其他几个人每天累的是干完一天活儿晚上躺在席子上立刻就是鼾声如雷。更要命的是卸料这活完全没有定点,送货的车随时都可能到,并且车不等人,随到随卸,吃饭时间送货的车到李祥鑫就会误过吃饭的点自己饿肚子,车要是半夜到,即是忙了一天再困再累他也得爬起来接着干。农村里活儿虽说也不轻松,但是起码三餐准时,作息有规律。一个月下来,李祥鑫整个人瘦了一圈。
一个多月后,李祥鑫第一月的工钱结了三千六百元钱,扣去平日吃饭和其他一些开销,净赚三千二百元钱,这相当于五千多斤玉米,两头大肥猪了。李祥鑫很满意,他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外出打工要比在家里种地强的多。李祥鑫趁半天的假期,坐车来到市里,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找到一家农业银行。李祥鑫把三千六百元的工钱给海子她妈汇去了三千,给海子汇了四百,自己留了两百元钱做下个月的生活费。汇完钱后李祥鑫心情十分愉悦,上街随便溜达溜达,也不买东西,只是到处看看。他浑身是土,穿着一双破解放鞋,那些热闹的地方他是不敢去的。尤其是那些装饰豪华的时装店和酒店,他连站在门口看一看都不敢,生怕被那些站在门口的年轻的俊男美女赶了去。李祥鑫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遇见一个移动报停,上面写着公用电话。报亭里一个中年妇女正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李祥鑫凑过去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小心翼翼的问那女人,“这个公用电话怎么打的?”那女人见李祥鑫这身衣服,没好气的说到,“乡巴佬,电话都不会打,拿起听筒再播电话号码,这下知道了吧!”李祥鑫涨红了脸,“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我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怎么收费?”那女人嘴一努,不耐烦的说到“省外每分钟一元,省内每分钟五毛!”“这么贵?”李祥鑫不禁咂舌。“嫌贵又没要你打!”那女人继续埋头打瞌睡去了。李祥鑫在报停外徘徊了半晌。还是刚到浙江后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这么长时间没有家里的音讯,李祥鑫特别想念自己的老婆和英子,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电话打回家是英子接的,海子他妈在地里不在家,李祥鑫把家里的事情里里外外问了一遍,又告诉英子他跟给家里打了三千块钱,一不留神十几分钟过去了,一下花了他十多元钱。李祥鑫懊悔不已,没有心情再逛下去了,又坐车回到工地,集装箱里那几个人河南人正围坐在席子上斗地主。他们邀请李祥鑫和他们一起玩牌,李祥鑫直摇头,他只愿意坐在旁边看他们玩。
海子和往常一样上学,不同的是这学期他爸爸给他的生活费长了一百元钱,他不用再像先前那么拮据了。海子省吃俭用攒了几个月的钱,给自己买了一个随身听。这种播放录音磁带的随身听几乎每个高中生人手一个,他们需要随时练习英语听力,闲暇时分还能听听音乐放松放松。海子之前一直借用张洋的随身听,到底还是很不方便。他一直想有自己的一个随身听,今年终于是满足了。还有结余的一些钱,海子还能买几本自己喜欢的书,或者和几个同学去看场电影。去年海子的生日张洋送了海子一个篮球,而张洋生日的时候海子只够钱送了他一个笔记本,这让海子非常不好意思。今年张洋的生日这天,海子请张洋在江边的一家小火锅店吃了顿饭。两人点了一个鱼火锅,要了两瓶啤酒,在窗子边坐下。窗外就是滔滔不绝的长江,张洋却无心欣赏外面风景。他满腹心事,一脸忧伤,胡乱夹着火锅里的菜。这两年来功夫倒也不是白费,至少现在张洋知道了那个女生叫刘静,高二年级十一班,家住两河里,喜欢吃橘子和听孙燕姿的歌,但是也仅仅限于此。
海子见张洋一个劲儿的埋头喝闷酒,就笑张洋,“还以为你是多有勇气的一个人呢!你都打了两年的球了,现在人家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张洋无奈的喝了一口酒,问海子,“你说我真的那么不起眼吗?”
“哈哈,哪里话,这会你怎么没自信了,喜欢你的女生不少啊!你看你的生日还有人给你点歌呢!”
“你知道个啥,我只稀罕我喜欢的女生喜欢我!”两人又喝了几瓶酒,只觉得头脑晕沉,两人又在江边走了走,等散去了酒气,方才回到学校去。
这会儿海子十分想念余灵了,从去年她来看过他一次,海子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海子不知道余灵去了广州后过的怎么样,想写封信不知道她的地址,想打电话又没她的电话号码,只能将烦恼默默咽在了肚子里。
倒是文涛给海子打过一个电话,文涛在电话里告诉海子新疆暴动了,汉族人和维族人都死了不少,现在他们天天在维稳,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弄得他们现在天天紧张兮兮的。海子不免担心为文涛担心了起来,劝文涛两年义务兵服役完了就赶紧回来。海子再想细问一些他在新疆的情况,文涛没有多说,匆匆就挂断了电话。
下半年,海子高三上学期,有天海子刚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突然接到他小叔打来的电话:海子爸爸出事了!
李祥鑫出事头一天晚上卸了一晚上货,第二天早上刚睡了两个钟头,送料的车又到了,只得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往工地上干。前几天晚上连续下了几天的雨,泥泞的地面十分滑,李祥鑫和另一个河南人扛着钢筋一不留神,摔倒在地,钢筋砸在李祥鑫左腿的膝盖上,当时李祥鑫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个河南人赶紧通知了海子小叔,两人连忙把李祥鑫送到市医院里,两人先垫了住院费。海子小叔不敢直接跟他大姐说李祥鑫出了事,心慌意乱的给海子打了一通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海子。
这个消息对于海子而言就像是晴天霹雳。他一下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匆匆的找来张洋商量,张洋说到,“我们去浙江!找那老板赔你爸爸的医药费、误工费还有工伤补偿,不然我们就去告他!”他们刚学《劳动法》,海子觉得张洋的主意不错,就给他小叔打电话说他要去浙江,没想到在电话里海子小叔把他们骂了一顿,说他们来了只会瞎添乱。另外都高三了,再过半年就面临着高考,到处跑还会误了自己的学业。李祥鑫听说海子要来浙江,一面骂海子小叔不该给海子打电话让他学习分心,一面打电话骂海子不要来浙江,只准老老实实呆在学校里好好学习。海子见爸爸和小叔都不同意,只得作罢。张洋倒是有些生气,他责怪海子,“你不知道到了浙江在和你爸爸说吗?先斩后奏都不懂!”
那工地的老板听说自己的工人在工地上出了事故,买了些水果就匆忙赶往医院去,先是安慰了李祥鑫一番,然后支付了所有的医药费,把海子小叔和那个河南人垫付的医药费退还给了他们,最后还准备给李祥鑫三万块钱,让李祥鑫在医院里养好了伤就回家去。虽然说三万块钱对于李祥鑫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是不知道自己的腿到底伤的怎么样,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打工。李祥鑫当下沉默不语,既不接过钱,也不答应老板回家去。
海子小叔见状明白李祥鑫的意思:要是以后不能走路了,三万块钱肯定是不够补偿的。海子小叔就对老板说,“王老板,钱你先留着,等我大哥的腿伤愈了咱们再来谈这赔偿的事。”王老板何尝不是一个精明的人,他们兄弟俩的意思他自然也是清楚的。前不久一群工人为了工地上死了人一直闹事,他费了不少人力物力才将事情平息下去,眼下面临着甲方验收,他不想多生事端,也就答应了。
两个月后李祥鑫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又过了两周,李祥鑫走路终于可以不依赖拐杖了,只不过这条左腿不像以前那么方便,李祥鑫只感觉这条腿完全使不上力气,他走起来也是一瘸一瘸的。李祥鑫出院这天,王老板赶过来将先前的那三万块钱给了他,然后又给了他一万五千块,说是补偿他在医院里休养的这几个月和下半年剩下几个月的工钱。
李祥鑫心想四万五千块海子读大学也够了,虽说是工伤,但也是自己粗心大意才摔断了腿,自己现在又还能走路,万一把老板惹恼了到时候一分钱没有就更麻烦了。李祥鑫也不想再纠缠了,当月从浙江回到了家里。
文大爷见李祥鑫瘸着腿回到家里,只觉得头顶冒火,忍不住骂道,“让你在家好好种地不听,偏要学我那个不争气的兔崽子出去受这份罪!”又寻思李祥鑫心里自己也不好受,落下个残疾,放在谁身上,谁能好过。文大爷原本想再骂他几句,但是强忍住了,转而骂海子小叔去了。
其实文大爷是同情李祥鑫的。虽说那老板给了李祥鑫四万多块钱,但是这四万多块钱他们一家四口能吃几年,还有两个孩子要读书,这以后的日子恐怕要更加苦了。而文大爷自己也越来越老了,做篾活儿做不到两个时辰就开始头昏眼花,越来越力不从心。小儿媳又是天天打麻将的主,更是骂不得,文大爷不由地忧心忡忡。年轻的时候,他跟美国鬼子真刀真枪的干都不怕,后来复员回到村里劈山开路,他也有气吞山河的气势。可眼自己家的日子让他一种乏力感油然而生。
海子他妈对自己年前怂恿丈夫外出打工肠子都悔青了。虽然她也不免担忧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但是她更加庆幸自己的丈夫只瘸了一条腿,性命保住了。她想的是只要人还在,日子就还能过下去。大不了地少种一点,日子再紧巴一些,只要等两个孩子成了人,自己的苦日子也就到了头。
只有英子很开心,现在她爸爸有更多时间陪她一起玩耍了。李祥鑫从浙江回来后经常坐在院子里,抱着女儿,教她写毛笔字,下象棋,有时候还会给她做一些小木人、小竹篓之类的玩具,这让英子更加开心了,她现在是恨不得时时刻刻粘着她爸爸。
李祥鑫自己的内心却是非常痛苦的。现在他连英子能背得动的东西他都是不能背的,伤了的腿下更不能长时间泡在水里,稻田他现在也不能种了。现在每天他只能跟在妻子的身后,做一些剪剪草,丢丢种子,扶背篓之类的活儿。到了收获的季节,李祥鑫只能看着妻子一个人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回家,而自己却帮不上一点忙。李祥鑫争着背了一次背篓,结果连人带背篓摔到坎下,这次逞能让李祥鑫在家躺了足足三天。海子他妈又不得不费一番功夫照顾李祥鑫。
史铁生说过,残疾,最危险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会承认了。
地里的活儿不能干了对于李祥鑫而言是非常大的打击。自己能为家里做的贡献越来越少,他感觉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地位越来越动摇了。尽管儿女对自己依旧是恭恭敬敬,文大爷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妻子是更加温柔体贴,全家人生怕惹得他不愉快胡思乱想。但是在李祥鑫心里,自己能为家庭做的越少,家人却对自己照顾的越加周到,这让李祥鑫十分不安,有时候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成了这个家庭的累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能随便在家里发脾气,或者为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拿决定,甚至连教育一番子女,他都丧失了这个底气。
现在李祥鑫时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江北出神,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海子他妈成天在地里忙活,对于丈夫的细微变化未曾留心,她以为自己的丈夫只是因为瘸了腿心里一时半会难以适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