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W大学比不上北大清华之类的名校,但是在文家村,十年才能考上一个本科生,能考上W大学当然是很大的光荣了。考上大学在农村有个说法叫“跃龙门”。确实,在十年前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不是进入了机关单位就是进入了国营企业,稳稳地吃上了旱涝保收的皇粮。对于没有背景的农村青年而言,考大学是从底层社会爬向上层社会最为可行的一条通道。但是这条路并不好走,因为这条路上的竞争比起社会上各行各业更为惨烈。海子爸妈杀了两头猪,又从镇子买了些新鲜蔬菜,海鲜,挑了一个黄道吉日,为海子热热闹闹摆了一场庆功宴。这天海子成了村里的焦点,来贺喜的村民无不咂舌:李祥鑫生了一个好儿子,海子以后将大有出息。这些话让这年来原本几乎陷入灰色的家庭又有了几分当年修路时的生气。对于海子自身而言,心情却颇为复杂。考上W大学,是他这三年来的付出所应得的回报。但是考上了W大学是否能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以及自己的为未来,都还不确定。当人们称赞海子说,“你长进了啊,你出息了啊!”海子十分尴尬,只能略微谦虚的回答,“现在还不好说,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宾客散去后,李祥鑫点了点礼金,总共收了一万七千多块钱,扣除办酒席花销的七千多块钱,还余一万多。海子爸妈觉得这次酒席办的真划算。人情礼金在农村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十年前只有婚嫁子丧,农民们才会破费摆酒席请亲朋好友聚一聚,那时提几只鸡,背一袋米就算是一个大人情了。后来能摆酒席的名堂越来越多,老人大寿要摆,年轻人过三十三,三十六也要摆,盖了新房子要摆,孩子考试高中、大学、当了兵也要摆,再后来,买新车,铺子开张,母猪生育都能摆。并且礼金越来越大,平常人家先是一般上十块的情,再后来发展到五十,前几年普遍变成了一百,现在上两百元的情的人越来越多了。海子家在文家村亲戚并不多,但一年下来也少不了一两千元的人情礼金,这对于年收入只有一万多的家庭而言无疑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但是无论家里的日子过得多么紧巴,他们还是会勒紧裤腰带礼金不会少给,一方面当然是大家都给那么多自己给少了主人家难免觉得生分,更重要的是钱少了拿不出手,会被乡亲们看不起。
短暂的热闹过后,山村更为平静了,静的令人心慌。闲暇无事,海子在村里四处溜达,几乎看不见一群野孩子漫山遍野的跑,也看不见不听话的孩子在河里洗澡,净剩下些老人和妇女守着村子。不知不觉,这个村子被掏空了,只剩下空旷的田野和紧锁着的老门。
海子在家呆的百无聊赖,对于大学新生活更是急不可耐,掐着一数,还有六七十天呢!英子开学也要上初中了。英子和海子一样,她早憧憬着上初中了,上了初中她每个月也像哥哥一样有生活费了。
真是不容易挨到九月!
李祥鑫为送海子去省城读书专门买了一身新衣服,还买了一双皮鞋。父子俩第一次出远门,海子他妈为他们大包小包收拾了七八个。开学前两天,李祥鑫和海子先在宜昌市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赶火车去武汉。海子第一次坐火车,特别兴奋,以前他只在书上和电视上见过火车,现在看见真家伙,才知道火车真长,看见了车头,尾巴还不知道在哪呢!
九月初中国的任何一列火车上,最多的乘客群就是兴冲冲去上大学的新生和一路呵护的家长。家长和学生一样地兴高采烈,家长们高兴的是孩子出息了,自己辛苦大半辈子终于快熬出了头要看见曙光了,学生们高兴是终于摆脱了十几年苦读的生涯就要奔向自由的新世界了。那个世界没有家长、没有老师,是多么的美妙啊,想想就令人激动不已。这群青年这时不可能体会到,他们的父辈呕心沥血把他们送到一个远方完全陌生的城市,是希望以后他们在这个城市生活得不再像在家乡这般艰难。
宜昌市到武汉市只有六个小时车程。
武汉市又名江城,是湖北省的省会,位于江汉平原。分为三镇,以汉口最为著名,1858年,清朝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战败,汉口被迫成为了最早的内陆通商口岸。经过近百年的发展,汉口现在已经是中南地区一流的繁华地带,高楼鳞次栉比,行人比肩接踵,车船往来,百货输转,巨贾豪商云集。吃喝玩乐,凡人能够想到的乐子,在这里都能寻觅的到,真是一个富贵子弟逍遥快活的好地方。
坐车过长江大桥到武昌,景象大不一样。高楼少了,学府多了。商人少了,学生多了。如果去首义广场,还能听到辛亥革命的枪声。再去黄鹤楼,站在鹦鹉洲头,兴许还能感受到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时要是在武昌坐公交车,不夸张的说车上遇见的半数乘客都是大学生。他们混在人群中不难分辨出,因为他们绝大多数衣着朴素接近寒酸,但是对比大多数都市人而言,他们眼中却又始终有着一股热力,似乎他们在看这个城市时眼神中都自觉不自觉地露出一种蕴意,“不要羡慕这些,以后我拥有的不只是这十倍,百倍!”
海子和李祥鑫下了火车到了武昌火车站后,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被一阵汹涌的人流簇拥着走出了站,海子找了一个花坛边站住了脚跟,正打算向一个面善的人打听W大学怎么走,突然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看见有一条横幅,“W学欢迎06届新生!”海子赶紧拉住李祥鑫向那条横幅挤过去。他们好不容易挤到横幅前,一个套着志愿者红袖章的女大学生立刻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你是w大学的新生吗?”
“嗯,我是w大学文法学院的新生!”海子赶紧把录取通知书递了给了她。
那女生接过通知书郑重看了看,笑到,“我们还是同一个系的呢!”说罢叫了两个男生过来。他们热情地从海子和李祥鑫手里接过包,弄得李祥鑫十分不好意思,慌得他连连说到,“不用不用了,我自己背就行!”
那两个男生不由分说,一把从李祥鑫手里抢过包,说到,“大叔,您就别见外了,想来你们坐那么远的车过来,够辛苦的了,再说去年我们来报道的时候,我们的学长学姐也没少帮我们呀!”李祥鑫只能由着他们了。
这个女生叫了一辆车,这两个男生扛着他们的行李,一行人往W大学去了。
好几处堵车,车子在路上东绕西绕,海子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听女生说到,“我们到学校了!”海子一下车,“W大学”的牌匾映入他的眼帘,海子的心不由扑通一跳。还未等他细细观赏,那个女生在前面引路,那两个男生扛着海子的行李挤过人群走进校门了。大学校园俨然一公园,处处草坪,各类花木种类繁杂却错落有致,看的海子是目不暇接。每条道路两旁都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这些树看起来年代很久远了,枝繁叶茂,有些树枝甚至在路中央的上空勾搭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天然的凉亭。各教学楼,宿舍楼,鳞次栉比,那女生一路介绍了过去,这是“致知苑”,这是“笃行苑”这是“罔思苑”……海子听了半天一个也没有记住。走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在一栋颇旧的楼前停了下来,这个女生告诉他们,“这里就是文法学院!”。那两个男生把他们刚送到又立刻赶回火车站接其他新生去了。
海子对他大学的第一印象仅仅停留在了一个“大”字上,难怪称作“大学”。海子心里暗想,单单这一小段路程,海子至少看见了上十栋教学楼、宿舍。更多地方海子还不知道了,以前还觉得高中挺大的,现在和大学比起来实在是小的可怜,把高中校园的角角落落逛完也用不着半个小时。
那女生带他们报了名,交了学费、住宿费,又热情地领他们找到宿舍,再带他们到超市买了被子,日常用品。等到海子安顿妥,那女生和海子都累的够呛了。要不是这个女生帮忙,李祥鑫和海子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了。李祥鑫感激地叫那个女生和他们一起出去吃饭。那女生开始执意不肯,李祥鑫说,“你不带我们去吃饭我们也找不到地方呀!”后来那女生实在熬不过李祥鑫的热情,只得带着他们爷俩在学校外面的小吃一条街找了家饭馆。
等他们吃完饭,这个女生又把他们送回宿舍才离开,她担心他们自个儿回去找不到路。等海子和李祥鑫回到宿舍,海子的其他三个室友已经到齐了。其中有两个长得五大三粗,他们都是爸爸来送的。另外一个个子十分矮小,只有他是他妈妈送的。那两个粗壮学生的家长其中一位个子有一米九,穿着笔挺的西服,正坐在凳子上看报纸。另一个人虽然一身便装,但是手腕上带着一块金灿灿的手表,正在阳台上抽烟。这个小个子的妈妈正在埋头认真给他收拾褥子,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贵气。虽然李祥鑫从头到脚穿的是新衣服,但是一进这间宿舍,顿时显得土气十足。这个小个子的妈妈见海子父子进了屋,立刻热情凑了过来,询问起海子是哪里人,坐了多久的车,今年多大……海子一一做了回答。等海子介绍完自己,这个小个子的妈妈开始介绍起其他人:她的儿子叫吴涵,他们是本地人。个子最高的那个是东北人,叫邹凯,他的爸爸是一个包工头。另一个较胖的男生叫姜超,是北京人,他爸爸在北京经营一家德国体育器材经销店。姜超的爸爸按灭说里烟,大步走过来拉住李祥鑫的手笑到“我们就等你们一起出去吃饭了,今天晚上这顿我请你们!”李祥鑫连忙说到,“您们太客气了,晚饭已经吃过了!”邹凯的爸爸也过来劝李祥鑫,“大家今天能在这里相聚也是缘分,一起出去吃个饭认识认识也好!”吴涵的妈妈也劝李祥鑫出去一起吃饭,“大家的孩子还要相处四年了,少不了像相互关照!”没想到李祥鑫执意不肯,他们三个人只好带着各自的孩子出去吃饭了。不和他们出去吃饭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他们已经吃过了,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却是李祥鑫太自卑了。他连坐下来和他们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敢和他们一起吃饭了。要是他们去的地方太高挡,自己又哪舍得花那个冤枉钱回请。不过另一方面李祥鑫心里又有些得意:不管我们差距有多么大,至少我们孩子现在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想到这里,李祥鑫顿时又多了几分欣慰,自己的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要是海子以后能出人头地,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李祥鑫把海子安顿好,自己在外面找了一个旅社,这几天新生报到,学校附近的宾馆价格都长了一番。一百多元钱住一晚宿舍李祥鑫本来是舍不得。但是想到自己这辈子也难得奢侈一次,就要了一个标间。晚上李祥鑫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在想当初要是他去读了高中考上了大学现在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就不在文家村了吧,也许也能像那个北京人一样活的像模像样,但是那样,也就不会遇见海子他妈,也就没有海子和英子了,没有他们李祥鑫又是万万舍不得,又胡想了一通,接近天明才睡着。
海子也是睡不着,宿舍只有他一个人。他在想白天那个学姐人真好,他还想再感谢她一番,他才发现时间匆匆,一天忙忙碌碌的,竟然没有顾上问她名字,也没记住她的长相。
海子不知道的是一个人一生中会遇见很多这样热心的人,他们将温暖不求回报地赠与世人,然后又默默回到自己的角落,不久人们就忘记了他们的模样,但是那种光亮,却时常会被人想起,一直伴随他们度过人生的寒冬。
宿舍是四人间,四张架子床,上面是床铺,下面是电脑桌和书柜。虽然睡觉需要爬梯子上床,但是挂上一个蚊帐就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了,这让海子很满意。他将书整整齐齐的摆在书柜里,随手翻了一本准备躺在床上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他还没有好好看看省城了,就连学校他也还没好好看呢!心里直痒痒,怎么看得了书了。
宿舍外面的篮球场上传来阵阵篮球落地厚实的啪啪声,海子不禁觉得手痒痒。穿上鞋子,来到楼下,几个男生正在打球。
海子走过去问他可不可以加入,他们刚好少一个人打比赛,立刻就答应了。海子和他们打了一会,浑身大汗淋漓,衬衣湿透了。那几个人很惊讶,“哥们,球打的不错呀!”“我一个朋友教的,他打的更好了!”海子不禁有些想张洋了,他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陪张洋打球了。
等到海子回到宿舍,他的室友们也回到了宿舍,各自家长都不在,四个人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他们越说越兴奋,竟然一直聊到天快亮了都才不情愿的睡了去。
第二天,海子起的最早。他想趁早看一看学校。一路全是枫树,桦树,银杏树,桂花树……有几栋建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特别的幽静。海子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看的他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记路。等他惊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的时候,他迷路了。转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头绪,海子索性坐在长凳上慢慢欣赏起枫叶来,枫叶洒上了清晨的阳光,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金色,给人一种初见的新鲜感。
海子看得正尽兴,一个女生走到海子面前,“对不起,打扰一下,问下路可以吗?”
这个女生的声音优美但是很严肃,一下唤醒了海子。海子定睛看这个女生,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衫,一条灰白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球鞋,扎着一个马尾,发髻上绾着一个浅绿色发卡。五官虽说不上是精致,但是组合在她的脸上却另有一番美,她眼睛对比嘴巴和鼻子而言显的大了些,清澈透底。她一半的脸正迎着朝阳,海子恍惚她的脸也在发光。海子笑到,“你是新生?”
“是呀!我早上出来买早点,走着走着就回不去了!正不知道问谁呢,就看见你坐在这儿!”
“你哪个学院的呢?”
“文法学院的!”
“我也是文法学院的!”
这个女生听海子这么说,立刻笑了起来,“这么巧,正好一起回去!”
“好是好,不过我也不认得路!”海子老实得回答到。
“原来你和我一样是新生啊,看你坐那还以为你是学长呢!”
两人摸索着路想回文法学院。结果绕来来去,四周的建筑物还是不像文法学院那栋旧楼,走了半天,两人彻底不知道自己在哪了。两人从广场,穿过图书馆,走到湖边,又绕过梅园,在梅园里发现了一个食堂,海子觉得正饿,就买了些东西吃与这个女生吃了起来。
这女生笑到,“看来你比我还路痴,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海子!你呢?”
“嘿嘿,我叫许清如!”
海子听了一惊,“好名字啊,问渠那得清如许!”
两人吃完东西,向食堂阿姨打听清楚了路,才知道方向弄反了。等他们回到学院已经上午十点多快十一点多了,两人各自回到宿舍里。海子的几个室友出去了,他爸爸买好了早点正在宿舍等着他。海子跟他爸爸说他出去逛迷路,早饭已经吃过了。遇见了一个叫许清如的女生这件事他当然是不会和他爸爸讲的。
爷俩来到学生办,充了饭卡。校园里有人在路边摆着摊招呼新生买手机,李祥鑫拉着海子朝那个人走了过去,问那个人,“手机怎么买,给我儿子也买一个!”
海子从没想过他爸爸会给他买手机。高三班上已经有同学有手机了,海子当然也想有一部。海子也知道,他爸爸没出事他跟他爸提出来他爸也不是不会给他买。但是去年他爸爸出了事,海子就再也没想过找家里要钱买手机了。今天李祥鑫主动要海子买手机,海子真是喜出望外。
李祥鑫花了一千多块钱给海子买了一部手机,这不是他一时头脑发热,而是他努力想让海子感受到,其他父母能给予他们子女的,他也能给予。其实,李祥鑫更不愿意看到海子因为会家庭的原因在他同学里表现出自卑。
中午爷俩吃完午饭后,李祥鑫没有像其他送新生的父母一样,趁机观光一下省城,当天下午就坐火车回到了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