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海子妈妈唤他们兄妹俩下楼吃饭。今天海子爸妈在正屋摆了两桌酒菜,喝酒的男人们坐一桌,妇女和小孩们坐一桌。海子正准备和妹妹挨着他们妈妈坐下,李国新说到,“海子,你今年都上高中了,已经是家里的男主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女人们坐一起,快坐这边来!”
众人跟着起哄到,“海子你坐你爸爸旁边啊!”这么多年来,每逢家里客人多的时候,海子、英子都是和他们妈妈坐一桌,他爸爸和客人们坐一桌陪客人喝酒,今天突然要他和大人们坐一桌,海子脸憋得通红,端着碗筷不知所措。她妈妈见状就对海子说,“这么多叔叔伯伯要你和他们一起坐,你就坐过去吧!”海子他爸搬了把椅子放在他旁边,说到,“海子,你坐这里!”
海子没办法只好坐到他爸爸旁边。李国新又笑了起来,“这才对嘛,我在你这个岁数都娶媳妇了!”海子的脸更加红了。有人开始问海子在高中的学习怎么样啊,也好事的人问海子在高中找了对象没有啊……海子一一支吾回答了过去。不一会,海子他妈给每个人把米饭盛了上来,这是今年刚收的新米,仅仅闻着米香,就已经能激起人的食欲了,如果再撒上些今年的新玉米粉,就更加诱人了。两张桌子各摆了八大碗,有咸菜,诸位萝卜干,泡豇豆之类;有鱼,是池塘的草鱼、鲢鱼;有小菜,是地里刚出土不久的菜牙。主菜还是年猪肉,土豆块炖肉火锅,外加酸菜炒瘦肉,粉蒸猪肉,梅菜扣肉……这些都是吃年猪肉必上的菜肴。
男人都把酒满上了,有多事的人给海子面前也摆了一个酒杯,笑到,“海子也应该喝一些!”海子妈妈赶紧说到,“海子还是学生了,你们这些做长辈的,好的不教,教这些倒不吝啬,还怕他以后还学不会啊!”海子爸爸倒觉得喝酒没有什么不好,他自己就是每餐都必须喝点酒,“十五六岁的人了,喝一点酒又没触犯什么法律,他以后去城里工作了也得喝酒把,领导让喝能不喝,那个时候再埋怨我这个爹没教?”海子他爸说完就给海子倒了一两多的白酒。没有人席前说辞,也不用等主人先动筷,众人只当是在自己家里,都各自开始吃了。
外面的雪实在是大,海子家门口的竹子被大雪压断了不少,都佝偻着背匍匐在院子里。整个山村只有公路还能辨别,田间小路早已经埋没在了茫茫雪海中,不会有行人选择这个时候出行,“万径人踪灭”一点都不夸张,因为“径”都没有了。农舍的屋顶,树林,池塘全是一片银装素裹,要不是偶尔有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飘出,根本看不出山里住了人家。这场雪紧一阵子,疏一阵子,一心要将这个村子埋在雪里去。文涛考试完那天没有立即回家,就在第二天,从集镇通往山里的公路就封了。这几天文涛只好呆在他舅舅家等雪晴了再回家。
这场雪对农民们并没有什么妨碍,老天爷要下就让他下去好了。大多农户和海子家一样,这会团聚在一起正热闹着了。正是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暖意融融。
今天中午是海子第一次喝白酒,他只觉得整个下午头脑都昏沉沉的,一直睡到晚饭时间才醒过来。韩庆宇和李国新已经回家去了,其他的客人海子妈妈留他们吃完晚饭才能走。冬天天色黑的早,晚饭过后,整个山村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山下的路又被雪埋了起来。海子爸妈又留他们住一晚上第二天再走。晚上海子她妈新开了几张床铺,十几个客人挤一挤也是能住下的,农村人家,多的就是地方。平时不见面的亲戚朋友,这会挤在一块,有着说不完的话,一群人嘀嘀咕咕谈到半夜才歇息,只有英子和海子很早就睡着了。第二天天未亮,公鸡“咯咯”打第一声鸣,海子他爸妈赶紧起来扫地、收拾家具,烧开水准备给客人们起来后洗漱用,再煮猪食,喂牲口……他们忙了一晌,众人才陆陆续续的起来,这时早饭已经快准备好了,农村里的早饭和午饭晚餐没有什么区别。等众人吃完午饭已是接近中午,雪消停了一阵子,众人方才陆陆续续回家去了。海子妈妈再次挽留这些客人,他们笑到,“再不回家,就在你家过年了!”
等客人走完,海子爸爸将昨天腌好的猪肉挂在偏房的梁上,肉挂好后在下面围一圈砖,只要点上柴火就可以熏腊肉了。海子最喜欢冬天窝在家里烤柴火熏腊肉了,等他爸刚布置妥当,海子赶紧从杂屋里报了一大捆柴,生了一堆火。到了晚上,柴火烧的熊熊烈烈。一家人吃完晚饭,也不去看电视,都围着柴火坐在一起。猪肉刚挂上去还是白色,等三五天后,颜色就变黄了。海子喜欢在柴火灰里埋上三四个土豆或者红薯,很快就烤出了香味来。这个时候海子和英子就要争抢起来了,我要吃皮,你要吃瓤。海子爸妈也不会管他们,任由他们闹下去了。这时海子爸妈坐在一起聊一些村里的家常,海子才知道村里这些乡亲今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大事:李大爷死了,过七十大寿当晚自杀的;韩庆宇的小儿子打工回来,听说没挣到什么钱;有个外地人在山上办了一个养猪场,等了一场瘟疫,猪全死了;韩家二儿子娶了一个媳妇,听说还是黑龙江的……谈到这些,海子爸妈不免唏嘘感叹一场。家家户户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发生: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发财有人破产。农村里的人对这些看得挺透彻,他们知道灾难逃避不了,晓得富贵羡慕不来,能够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过好自家的日子,没有一波三折,就知足了。
腊月二十过后,农村里的春节开始揭开序幕。
腊月二十,二十一,农村人去镇上办年货,现在农村人办年货比前些年丰富了许多。前些年农民去办年货,无非就是买一些海带和粉条;现在不同了,北方的干货,南方的水果,反季节蔬菜,海鲜等都不再是稀奇,这些在镇上都可以买到。年货办的丰不丰盛,得根据各家的经济情况,有钱人家办年货花销能上万元,穷苦人家两三百元的年货也办不来,这些水果海鲜摆子商铺里他们也只能看一看,依旧只买一些海带,粉条,花生,瓜子,再买三五封鞭炮,一捆香烛,几捆火纸,好歹将这个年打发过去。海子家每年办年货也就三四百元钱,而海子小叔家过年办年货一般就是三四千元。今年海子读高中家里开销更大了,海子爸妈连往年的三四百的年货也不敢办了,更别人家里每人添一件新衣服新鞋子了。海子他妈穿的棉袄还是她生英子的时候,海子他爸心疼她给她买下的,现在英子都八岁多了,这件袄子倒也没破,就是旧了些,三五年还得穿下去。而海子他爸的棉袄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冬天他也就不穿棉袄了,用他的话说就是,“人只要使劳力,出一身汗,哪还用得着棉袄哦!”今年海子爸爸去镇上只给英子买了些她爱吃的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然后再买了些瓜子,鞭炮,火纸,就回来了。
腊月二十二,家家户户开始除灶灰,洗家具,农忙时节很少有人家会有功夫做大扫除,这天海子帮着爸妈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搬到了院子里,海子他爸将屋顶上的蜘蛛网,墙上的灰尘用笤帚抹了下来,然后海子他妈再将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一遍。
腊月二十七,海子他妈和好面,海子他爸擀面,海子和英子跟着拉馓子,捏麻花。在晚上,烧一锅旺火,煮一锅油,就要开始炸馓子麻花了。海子和英子也是非要等到麻花出锅尝完鲜才肯去睡。
腊月二十八,李祥鑫买来红纸和笔墨,海子和英子给他把纸按好,海子他爸照着老黄历的对联抄了一副,只见上联是,“和顺一门有百福”下联是“平安二字值千金”横批:“万象更新”写完将对联摆在正午的桌子上,只等大年初一到,就将对联贴在正屋门口。
腊月二十九,女儿女婿背上贺礼去丈母娘家辞岁,贺礼多为烟酒。按理说在这天海子他爸应该带着海子和英子回江北看看,但是这么些年来,海子他爸妈只有结婚当年去过一次江北,此后就再也没去过。海子小的时候没少吵着要去他爷爷奶奶家,但是每次都是遭到他爸妈的一顿训斥,再大一些海子也就不提了。今年海子爸妈也是不会去的了,到现在海子和英子没有见过他真正的爷爷、奶奶。
文家的过年的传统是团年饭每家轮流当值,前年在海子家,去年在海子小叔家,今年海子一家和他小叔一家在文大爷家过年。
文大爷虽说这么些年来都是一个人生活,但是却和正常人家一样过的有模有样。别人家杀年猪他也会杀年猪;别人家炸馓子麻花,他也会炸;别人家办年货,他也去办年货……文大爷是一件都不会省。
二十九晚上,海子他妈和他小婶就去文大爷家帮忙了。
三十上午文大爷煮好了猪头,给海子和文涛一挂鞭,三炷香,在门前拜了老天爷。然后文大爷给了他们兄弟两一人十块钱,作为犒劳。
小英子穿着文大爷给她买的新衣服屋里屋外跑个不停,小孩子最喜欢过年了;海子他妈和小婶在厨房里忙的只打转;海子和文涛忙着摆桌椅板凳;文大爷、海子他爸、海子小叔杀鸡宰羊,贴对联,挂年画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正屋十二点,海子他爸出门放了一挂鞭,团年饭准时开饭了。团年饭让列祖列宗先吃,四方桌上摆八个碗。每个碗盛半碗饭,再给酒杯倒上半杯酒;然后文大爷在门口烧两道火纸,大喊一声,“请各位列祖列宗回家吃团年饭咯!”这个时候山村里的其他地方陆陆续续也响起了鞭炮声。等火纸烧尽,家里人才能开吃。
文大爷,海子他爸和海子小叔杯子装满了白酒,海子他妈,小婶和海子英子杯子里盛的饮料。只见文大爷端起杯子,全家人安静下来,文大爷讲到:“今年我们家添了几件大喜事,第一件喜事是海子,涛子考上高中了,海子还是考上了我们县的重点高中,给咱们文家长脸了;第二喜事是海子家通公路了,你们两口子以后再也不用背上背下了;第三件喜事是今年大丰收,稻谷,玉米都堆满了仓;今年我们一家人算是可以热热闹闹的过一个好年了。”文大爷做了二十几年的书记,讲话的水平自然不消说,这要是换成李祥鑫是讲不出来的。众人莫不称道,男人们喝了一杯酒开始吃饭菜,小孩子们早已闹腾开来。
酒喝到酣处,海子小叔对李祥鑫说到,“大哥,我的几个郎舅今年去浙江打了一年的工,在工地上干,一天一两百,一年到头能挣四五万呢!我打算翻年就跟着他们去,海子读书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地里忙死忙活一年到头收入一万都难,要我说这地你就别种了,我们一起去打工!”
海子他爸听完沉吟不语,倒是文大爷说话了,“你以为出去那门子钱是那么好挣的,就像路上捡钱一样容易?村里去煤坑挖煤的男人,死了好几个,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这么多地全留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女人怎么种的了?出去打工也就拼一个年轻,等老了没力气了你们还得回来,到时候回来地都荒废了,那个时候你们全家喝西北风?”
海子小叔见老头子不同意,辩解到,“您这是老了,观念还只停留在十年前,您现在往山下走走,哪个出门打工的不是都回来盖洋楼呢?你看我们山上的人,就知道种地,一年到头,能种出个鸟来,还不是个穷!”
文大爷听海子小叔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混账东西,这里穷怎么呢,还不是生你养你这么大。种地没出息也养活了大大小小一家子人!”
海子小叔准备顶嘴,海子小婶给他使了个眼色,他顿时不敢说话了。李祥鑫赶紧圆场到,“弟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眼下靠种地,两个学生确实难以负担,您老看我们俩一年到头也没有偷懒,日子还是过得这么紧巴巴的,今年办年货,三百块钱的东西都不敢多买!”
文大爷说到,“家里有学生,日子难过是正常的,谁家有个千百万的摆在那供学生读书呢?苦日子总有个头,重要的是家不能散了。你说你一出门,留下孤儿寡母,日子该怎么过?地里的活海子他妈一个人应付得过来?你们家海子读完大学也就五六年后的事,你们也别觉得压力大!”
李祥鑫听文大爷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众人默默吃完团年饭,文涛和海子带着英子放鞭炮去了。碗筷收拾干净,海子他妈和海子小婶还要帮着文大爷包饺子了。
晚上一家人一边吃饺子,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把一家人笑的不行。英子也硬撑到十二点,看海子和文涛放完烟花才睡去。这时家家户户响起了炮竹,打破了宁静;点燃了烟花,照亮了夜空。
孩子们早已睡去,李祥鑫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从吃完午饭,李祥鑫就在心里盘算,海子小叔未尝没有说到他心里去,而文大爷说得也是句句在理,李祥鑫于是就叫醒了妻子与她合计合计。
海子他妈说到,“现在我们靠地里的收入还能勉强支撑一家人生活,虽说海子上高中苦了些,但是咱们勤快些也能过。要是你去的那么远,长年累月不在家,这家也就没有一根主心骨了。”
海子他爸听妻子这么说,心里还是犹豫不决,“出去一年能挣四五万了,在家我们两口子埋头苦干五年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啊!有了这四五万,海子上高中不成问题,还能为他上大学攒笔钱。再说英子也这么大了,过几年马上要上初中了,那个时候一个大学生,一个初中生,咱们就是去卖血,也负担不了啊!”李祥鑫不禁叹了一口气。
海子他妈说到,“等海子上大学这不是还有三五年嘛,你先在家里干一年,等弟出去干一年看看,如果他确实能挣到这么多钱,你再去也不迟!”
两口子在床上合计了半夜,方才睡去。
大年初一,海子和英子早早起床穿上新衣服给他们爸妈拜年,海子爸妈给他们一人十块钱的红包,海子爸妈自己也都换上了出门的衣服,直奔文大爷家拜年去了。海子和英子到了文大爷家,两个人见面给文大爷跪下磕了三个头,说到,“拜年拜年,压岁钱上前!”文大爷也给了他们一人一个红包。不一会海子小叔两口子带着文涛也来给文大爷拜年了。文大爷又给了文涛一个红包。
早饭一家人吃的是饺子,吃完早饭,一家人分两路给乡邻长辈拜年去了。海子、英子、文涛一路,海子爸妈、小叔小婶一路。只留下文大爷在家,等着招待来给他拜年的晚辈们。一个上午,海子、文涛、英子跑了四五家,兜里揣满了糖果和各色各样的果子。中午的时候在一个叔叔家把午饭吃了。下午三点多,他们回到家里。海子爸爸将打好的火纸,冥钱,香主分开包好,带着海子和英子往松树岭给列祖列宗拜年去了。
韩家人等午饭一过早早就去了松树岭。这片地中间新栽了一排茶树,按约定这排茶树以南现在是韩家的坟地。七八座新坟,都立着大理石门面,门面上请匠人刻着铭文。每座坟前摆满了花圈,吊纸,还有一个火盆,火盆里的火纸还没有烧尽,正冒着缭缭青烟。
李祥鑫烧完纸钱,海子将鞭炮放了。两个孩子正开心着打闹着,从坡上爬山爬下,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李祥鑫心里却十分难过,他李家的坟李祥鑫已经有十几年没回去烧过一张纸燃过一株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