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消失的光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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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陵峡虽不比巫峡长,也不比瞿塘峡险。但是两岸群山竦峙,江流湍急,别有一番雄壮之美。历朝历代文人路过此地,留下不少诗篇。其中以郦道元《水经注》描绘的三峡最为著名: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如今,坐船从重庆顺流而下,沿途猿啸之声已很少听闻。奇石险滩,大多也已经沉没在了江底。虽然沿岸的山依旧似刀削一般,从江底直指云间。但是随着三峡大坝截留后水位上升了一百多米,江流日趋平缓,群山之间的山涧一夜间化为大川。就在几年前,冬季枯水期,站在长江河面狭窄的地方还可以和对面的人相互呼应,如今的长江比昔日长江的江面宽阔了五六倍有余,即是隆冬两人再站在河两岸,也只能望洋兴叹。今日的三峡早已不再是《水经注》中描绘的三峡。”

海子读初中所在的集镇在西陵峡的起点,新县城在西陵峡的终点。以前文家村所在的山下有条小河,文家村的人到镇上办事,沿着山路下来,走过吊桥,就到镇了,这座铁链子木板吊桥海子读初一的时候还曾走过一年。如今这条小河的河面比当年的长江还要宽,吊桥跟随先前的公路都沉到江下去了。现在文家村的人和车要到集镇上,非坐渡船不可。渡口建在以前吊桥的桥头,渡船从桥上走,也算是一个奇迹了。在镇上搭前往县里的班车,穿过整个西陵峡,就来到了新县城。新县城位于三峡库区,直面高峡平湖,是一个新型的移民小城。之所以叫库区的县城为新县城是相对于旧县城而言。旧县城归州是一座一两千年的古镇,据说为蜀帝刘备所筑,诞生过令三峡人自豪不已的爱国诗人屈原和和番美女王蔷。位于归州古镇的屈原故里,昭君故里一直以来也是三峡最吸引人的人文景观,如今都跟随古镇葬身在了鱼腹。

新县城里有一半的城区正在建设中。另一半已建成的城区里:医院,政府办公楼,广场,学校,商场……应有尽有,海子看的是目不暇接。新修的道路四通八达,连接着新县城的每一个角落,这些道路大多以《天问》或者《九章》里的诗句命名。道路两边的林荫木为清一色的法国梧桐,正是清秋时节,金黄的梧桐叶将整个小县城连着江水染成了一片金黄。新县城依偎在高峡平湖旁,春夏江水十分浑浊,这个人工湖恰似一碗泥汤。立秋过后,河沙渐渐沉淀下去,江水越来越清澈,遇见好天气,两岸的风景倒影在江里也是清楚可见的,正是秋水共江天一色!这是其它时节所不能看见的。

县一中矗立在三峡大坝正对面,来三峡观光的游客一眼就能看见这所县第一中学的六层白色教学楼。教学楼前是一个两三百平米的小广场,广场正中央立着屈原的铜像,铜像下的铭文刻着《天问》《九章》。海子不敢相信,他此刻就身在无数初中生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校园里。三中离一中有十分钟的车程,海子小叔带着文涛报名去了。这天新生报到,学校广场上是人海人海,海子爸爸背着海子的被套,棉絮和行李箱;海子背着书包,包里装着报名费和两个月的生活费,手里拿着入学通知书,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费了很大一番周折,终于根据通知书上写的班级找到对应的宿舍。海子他爸给海子的宿舍安排妥当,床铺铺好,又给他买了些洗发水、洗衣粉、衣架之类日常用品。当天下午海子他爸和海子小叔就回村里去了,在县城里最便宜的一个招待所住一晚上也要花七八十元钱,他们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

县高中的读书条件相比初中而言改善了很多。初中宿舍一层楼一个公共卫生间一个公共浴室;高中是一间宿舍一个卫生间、浴室。初中宿舍两个人一张床,一间宿舍住二十四个人;高中宿舍是一人一张床,一间宿舍只住八个人,这让海子很满意。虽说宿舍自带的衣柜小了些,但是有他爷爷给他买的皮箱,也并没有什么不方便。五点多钟,同宿舍的学生陆陆续续到齐了。他们彼此都还很陌生,显得有些拘谨,都在自己的床上闷坐着。同时他们又都是本县这届各个乡镇初中的优等生,不免又多了几份小心。就像林黛玉第一次进了大观园,生怕走错了一步路,说错了一句话,让人笑话去了。有生性开朗的学生率先打破沉默,询问起邻床的舍友都是来自哪个镇哪所中学,中考考了多少分。海子听完他们自报家门,才发现从他的中学来到这个宿舍学生只有他一个人,而有几个舍友找到了自己的同乡,这些来自同一个乡镇的新生立刻亲近了起来,这不免让海子有些失落。海子又听完他们报完自己的中考分数,有人比自己高一两分,有人比自己低一两分,直到听到有人的中考分比自己分要低,海子才松了口气,他生怕自己成了垫底的。其实在这个宿舍里最高分和最低分相差不过五分,可以说是相差无几,也难怪,每个人在自己的初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这让海子顿时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其实其他人也都是这样。

晚上六点钟,铃声响起,高一新生簇拥着往教室赶去。来自同一个乡镇的同学不管在初中时候是不是相识,这个时候都成为了最初的朋友。这群新生各自找了位置坐好,海子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片刻后进来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是他们的班主任,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虽然隔着厚厚的镜片,但他的眼睛依然是炯炯有神,蕴含着用不完的精力。他将备课本轻轻往讲台上一敲,原本已经很安静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接着他先是环顾了下教室,将每个人扫视了一遍,说到,“能坐在这里,说明你们以前很行,这是值得荣耀,但是只能代表过。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做的就是努力,再努力,虽然此时你们在同一起跑线上,但是坐在你们身旁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远远地将你抛在身后!”他点完名,知道新生已经全部到齐,然后排好座位,叫了四五个男生从办公楼搬来十几捆教材辅导书给大家发了下去,然后就让他们自己熟悉教材去了。这群刚从镇上来到县城的新生,此刻的心情却是很难平静,都是胡乱翻着书。每个人刚到新环境有着莫名的兴奋,进入县里重点高中油然而生的自豪,面对突入而来的学业压力有些紧张……当然,更多还是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的憧憬。

第一个晚上,没有一个新生会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军训开始: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晨练,七点半到八点为早餐时间,八点开钟,军训正式开始,走方步、站军姿,晚上吃完晚饭还得唱军歌。这群新生穿着校服和解放鞋在烈日下足足晒了半个月。海子在这段时间里很快和同班的学生打成了一片,他每天都很兴奋,不觉得累,只是饿。每顿饭吃完还未到下一顿饭的时间就饿的非常厉害了,尤其是到了半夜,肚子里常常饿的咕咕叫。海子按着正常的饭量需要加餐,但是一个月的时间还未过完一半,三百元的生活费他也不敢乱花。

半个月的军训结束后,海子正式进入了他的高中时代。学业压力明显比初中大了很多,像期中期末这样的大型考试除外,每科几乎都是每月一大考,三周一小考,每次考试成绩学校都会排名,并在公告栏上进行公布。每周只有周末一天的休息时间。其他时间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半点,都排足了课程。不过海子很快适应了这种节奏。

这段时间里,他与文涛只见过一面。文涛对读高中显得有些无所谓,军训还没有结束,他就结识了一帮新朋友,天天泡在台球室。而余灵和海子通了好几封信,两人不停地交流着进入新环境后一些时而兴奋时而失落,怀念过去又憧憬未来的心情。他们可以就一些初中时的有趣的人或者事写好几封信,也可以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怎么安排写上长长好几封信。虽说满满的课程和大大小小的考试占据了海子的绝大部分时间,但他和余灵的书信并没断过。时间宽裕海子的信就长一些,时间仓促,信就简短了一些。

不久,海子也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军训结束后,海子常常半夜饿得睡不着觉,只好到走廊上散散心。却不想遇见有人和他一样半夜睡不着觉,那人正趴在阳台上抽烟。海子本来对于这样的“坏学生”没有好感,只是一连好几个晚上遇见了这个人,不禁好奇,就走了过去。对方是一张青涩大方脸,正在夜色下吐着烟圈,食指微屈弹烟灰的动作略显生疏,烟灰连着火星子被他抖落在了走廊上。这个人似乎没有留意到海子来到了他身边,依旧趴在阳台上,望着远方的夜空出神。

“哥们,睡不着吗?”海子在距离那个人半米远的位置停下,小声问那人。

“你不也睡不着吗?”那个人回头递给海子一根烟,“要不要来一根?”

海子从他手中接过那只香烟,那人给他点上后,两人在阳台上并肩站着。夜色正浓,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只有江对面的三峡大坝一片灯火辉煌,几乎将半个江面点亮了。

“好几个晚上我在阳台上看见你了,有心事?”海子问那个人。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生。”那人抽了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叹了口气。

“她知道吗?”海子问他。

“我连她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人又抽了口烟,“这种感觉你无法想象,要是有一天看不见她心里就慌的很。”

海子跟着吸了一口烟。夜风贴着江面袭来,十分凉爽,空气中开始降露了。两人沉默了一会,那人问海子,“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我还搞不清楚什么是喜欢呢!”海子呵呵笑到。

“就是和她在一起就很开心,没和她在一起就很想和她在一块!”那人故作深沉地向海子解释到。

“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也很开心嘛!”海子说到。

“那不一样!”那人转过身,郑重起来。

“有什么不一样?”

“我和你说不清楚!”那人想了半天,也想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不禁有些烦躁。

“难道长这么大你还没有喜欢的人?”那人打趣的问到。

“没得!”

“不会吧?”那人将信将疑。

“真没有,我到现在都和女生没有说过话!”海子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就撒了一个谎。那人听海子这么说,只想是遇见了一个书呆子。

“万一哪天你喜欢上了哪个女生,我帮你搞定!”那人拍了拍海子的肩膀。

“得了吧,你自己还没搞定了。”海子抽完手里的烟,将它暗灭,随手丢进楼下的草丛里。

“早点回去睡觉吧,这会估计一两点了!”海子担心明天上课难免会打瞌睡!

“是不早了,被查寝的老师逮着就麻烦了。”那人也把烟头丢进了楼下的草丛里,“你是哪个班的?”

“一班的,我叫文海!”

“我是二班的,叫张洋,有空找你打球。”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张洋果然来找海子打球。两人匆匆吃完晚饭,连忙赶到操场上,这会操场上人不多。金色的阳光斜铺在操场上,空气因为连日的降雨,特别的清新。张洋是打球的好手,海子以前却很少玩。于是张洋教海子投篮,传球,过人。

“你和那个女生怎么认识的?”海子好奇的问张洋。

“等会你就知道了!”张洋故作神秘。

十几分钟过后,篮球场旁的羽毛球场来了两个女生。张洋的脸在夕阳下瞬间通红,他拉着海子指着其中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说,“就是她,有一天我在这打球,篮球飞到了羽毛球场,她二话没说捡起来,一把就扔给了我,你不知道,当时那情形,那动作,简直是美的没法形容。”张洋手舞足蹈的比划到。

海子顺着张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羽毛球场和篮球场隔着一个铁丝网,海子还是清楚的看见了那个女生的样子,她正专注着和她的同伴打着球,丝毫不知道,在篮球场有两个男生正看着她。

“难怪你每天跑来打球了!”海子笑张洋,因为张洋夸张的模拟确实搞笑。

“别和其他人说,要不这样吧,反正你也没喜欢的女生,我帮你搞定旁边那个女生怎么样?”

“那你还是一个人打球吧,一个人打球她也会看见你的。”海子瞬间有些不开心,除了余灵,他还不知道怎么和另一个女生相处了。

“一个人打没意思,再说,用意也太明显了,这种事得隐蔽,含蓄,说了你也不明白。”张洋不懂海子在想什么。

此后只要不是天下大雨,海子和张洋都会准时去操场打篮球,那两个女生绝大多数时间也会去打羽毛球。有几次他们和那两个女生面对面遇见过,无论海子从中怎么怂恿,张洋就是不敢跟那个女生讲一句话。

另一方面,余灵很久没有来信了,海子接连给余灵写了四五封信,都是石沉大海。他不知道余灵到底出什么事呢!毫无音讯让海子有些不安。

很快到了年底,这年的冬天比往年早了一两周。放寒假前两天,气温一夜将到零下,第二天就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海子考完试,给英子买了几个苹果,就匆匆赶回家了,一是因为雪下的再大一些可能会封山,那时就回不了家了,二是因为他爸爸打电话告诉海子家里等着他回家再杀年猪。

立冬后,农村里处处洋溢着一种春节即将到来的喜庆气氛。收获的粮食已经入仓,农民渐渐空闲了下来,等到天开始下雪,家家户户挑好了日子,准备杀年猪了。杀年猪虽不是什么重大节日,但是在单调而又贫乏的农村生活中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非常浓重的日子。海子关于杀年猪有着太多的记忆。每年冬天,海子爸爸翻开老皇历,选一个黄道吉日。这天海子他妈会很早起来烧开水,他爸爸会赶早去请杀猪匠,顺便会唤上几个乡邻帮忙杀年猪。海子他妈会在这天额外为猪准备些的猪食。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天的不同,只有猪不知道,它怎么也不会对今天的额外待遇表示奇怪,它依旧呆头呆脑地慢慢地踱着步子来到猪槽边,吃到欢处还会发出咂咂的响声,蹭蹭农妇的脚。这个时候杀猪匠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将一个大铁钩钩进猪的嘴里,猪被突然的变故吓得不轻,惊恐的叫唤个不停,四蹄乱蹬,这个时候帮忙的人就会拿着绳子,迅速的给猪套上,杀猪匠拉着铁钩,有人拉绳子,有人揪着猪尾巴,就这样,一群人欢笑着把猪押赴刑场。

很小的时候海子是很喜欢这种热闹的。小学二年级那年,海子为赶回家看杀猪,放学后一路跑回家,在跑上山坡的时候不小心从坡上跌到了坎下去,头摔破流血了也不知道,爬起来拧着书包就往家里跑。海子爸妈看见海子气喘吁吁的回到家,头上还冒着血,就很奇怪地问海子着急跑什么。海子说他着急回来看杀年猪,海子的这段故事让他爸妈笑了他很多年。

岁数稍大了一些,海子就越来越不喜欢看杀年猪了。海子十二岁那年,他家的猪也这样被抬上了门板。它春天来的还是一只调皮的小猪,喜欢到处乱拱,对什么都好奇,海子一直把它养到了冬天,而它蹭着脚被拉上门板的时候看都没看海子一眼。海子他妈让端盆子去接猪血,海子哭着对她妈说,“你就这么不心疼吗?好歹你也养了这么久,怎么就这么狠心!”海子他妈坐在灶前正往灶里加着火,“自己的猪养这么大被杀了怎么会不心疼,但谁让它变成了猪呢!”

今年和往年一样!由于今年收成好,年猪也比往年大。比往年,海子爸妈请了更多的亲朋好友来家里吃年猪肉。文大爷,海子小爹,小叔早早来到了海子家帮着张罗打点。文大爷的几个族兄弟,现在已经是文家村里最老的一辈人,还有海子******一些堂兄弟,妯娌姑嫂,这个时候都聚在了海子家里。因为今年修路李国新,韩庆宇帮了他们家的忙,海子爸妈把他们也请了过来。

屋内烧了三个暖脚的煤炭炉子,里屋一个,正屋两个,几个老人坐在里屋暖着脚,年青的几个妇女坐在正屋的一个炉子旁烤着火,另一个炉子上烧着水,炊壶已经扑腾扑腾冒出了白气。屋外北风吹得越发的紧,将乌云全都堆积到了后山,晚上将有一场大雪。昨夜雪刚消停,这会室外开始结冰了,屋檐上,水渠里,都挂上了一排排大拇指粗的冰钩子。年轻的壮劳力正在冰天雪地里帮忙杀猪。半个钟头后,听见猪的几声惨叫后,屋里有女人将烧好的开水提了出去烫猪毛,再一会一块块还在冒着热气的猪肉陈列在了屋内的案板上。同一时刻,山村里其他的地方不时也传来阵阵猪的哀嚎,响彻整个村子,猪凄厉的叫唤声过后,村子更加安静了!

海子他妈捡了猪大腿上最好的两块肉丢进锅里,把胳膊粗的木柴不停地往灶肚子里添,这些木柴是海子爸爸在冬天来临前从山上伐下的。晒了几个月后,这些木柴非常好烧,不停地发出霹雳巴拉的剥裂声。灶里的火越烧越旺,不一会满屋子弥漫着浓烈的肉香。

英子本来也是非常喜欢这种热闹。只因为海子的寒假作业太多,过年后又要出门走亲访友,那个时候也就没有时间做作业了。所这几天海子一天到晚在楼上做作业,他想赶在春节来临之前把作业做完。而英子也就被她爸妈赶上了楼,被迫和海子一块学习在了,顺便海子正好给英子补补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