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和余灵考试完只在镇上逗留了一天就回家去了,而文涛去他同学家里玩了。回家前,海子用剩下的钱给英子买了一双新凉鞋。回到家已是下午,英子看见海子带后来的新鞋子,立刻扔了旧凉鞋,穿着新凉鞋,欢天喜地的找她的小伙伴去了。
这个时候村里男女老少,都扛着锄头铁锹在公路上忙着修路了。海子从家里拿了一个撮箕,来到公路上找他爸妈。他的爸妈和父老乡亲正在铲土,众人看见海子海子拿着撮箕过来,不禁笑了起来,“你家公子长得这么秀气,拿笔杆子的手怎么能端撮箕了!”也难怪,海子回到家还没换衣服就赶了过来,白衬衣白球鞋在人群中特别扎眼,再端着一个撮箕,显得滑稽了些。还未等海子爸妈问海子中考的情况,几个叔叔婶婶放下手里的活儿先开口了,“海子,考上高中了吗?”“考的还不错,成绩过阵子才出来,考上应该没问题!”众人听完笑到,“老李,你们家出秀才了!准备摆不摆就酒席啊?”李祥鑫憨厚一笑,“才考上个高中而已,以后我儿子还要读大学,读博士了,那个时候一定摆!”众人直说,“了不得,了不得!”海子脸上早烧了起来,埋头倒土去了,众人又笑道,“你家海子倒像个姑娘!”海子他妈又说到,“海子就是怕见人,干活还是很利索!”
众人拿海子闹腾了一整子,各自接着干活去了。海子爸妈这会心里是无比舒畅的。儿女还算懂事,儿子今天又给自己这么长脸,再过几天公路也要通到家里,越想越有干劲。李祥鑫挥舞着铁锹,就像在自家道场里扬稻谷一般。除了老人,村里的青壮年这个会儿都聚在了公路上。铺路虽然不比从山上开辟出一条新公路那么困难,但是也有不少的活。公路上有坑的地方需要填坑,塌了的地方需要修缮,道路窄了的地方需要拓宽,水渠涵洞堵住的地方需要疏浚……然后才能铺上沙子,灌上水泥,才算是大功告成。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人民公社时代,只是少了些激动人心的口号和令人心血澎湃的宣传。每个人都看见了通路后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也不用这些口号和宣传,都是竭尽全力,赶在更忙的季节到来前把公路修好。
海子来回端了七八趟土,白衣服白鞋子变成了灰衣服灰鞋子。他只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手脚酸软,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再也不想起来,粗气喘个不停。海子他妈笑着问海子,“还是在学校读书轻松吧!以后不想像你爸妈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就用功读书,将来考上一个好大学,到大城市里安家落户,要是你爸妈老了能跟你出去见见世面,这辈子,我们也就知足了!”
海子他爸说,“那得看他以后出不出息了!”
海子倒是明白爸妈对他的期望,说到,“那是,以后我还要考北大清华了,到时候接你们到大城市里去,还是坐飞机去!”这也不全是海子安慰他们爸妈的话。少年时代,谁不时一会自信心膨胀到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一会又沮丧到对什么都不能确定呢!
连续晴了半个月,公路上下的庄稼愈发青翠了,农民终于赶在忙碌的季节到来之前,神奇的将一条灰扑扑的泥泞大道变成了一条青黑色的水泥大道,再不似先前那般白的只扎人眼。如果再晴十天,等铺好的水泥干透彻,就能行车了。不过再晴十天,今年庄稼的收成就要大打折扣了。
李国新队长信守承诺,公路铺完当天就给海子家运来满满一车沙子水泥。韩庆宇早已经将那三分地菜园子的蔬菜全都扒了去。英子放了暑假。这会还有,海子爷爷,叔叔小婶,一家人决心要用锄头挖出一条路来。海子他妈和小婶,要忙活着一家人的三餐饭和照料牲口;英子端茶送水;海子打副手,端土扛工具;挖路基本上是靠文大爷,李祥鑫和海子小叔。
开始进展还算快,三人一天就修了两三百米。照这个速度,加上铺水泥沙子的时间,公路十天也就能修好。但是路修了一半到坡上后,一块巨石挡在了去路。三人用铁钎撬了半天,这块巨石根基太深,竟纹丝不动。到最后三人只能坐着抽闷烟。这天修路十米的进展都没有。
当天晚上,一家人在海子家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商量着还是需要请一个放炮的人。李国新就干这活。李祥鑫找到李国新,最后以一天一百元的价钱谈妥。
第二天一大早,李国新带着雷管炸药来到海子家,众人一起吃完早饭。随着几声巨响,整个山似乎都颤抖了几下,阻碍公路的巨石被炸开了花。
再过了一天,公路终于通到了院子里。这天,李祥鑫去小卖部买了一大挂鞭,在山上放了半晌,通知整个村里人,他们家也通公路了。
公路修完后,水泥沙子还剩了一些,海子爸妈打算还给李国新队长,李国新让他们自己留着用。于是海子爸妈用这些水泥沙子,将灶,鸡舍,猪圈统统翻新了一遍。这个时候要是外人路过不清楚情况,一定会以为这户人家刚娶新媳妇了。
而同时韩庆宇那边,早已经选好了黄道吉日,在海子家这边通公路后没几天,韩家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迁坟大业。在韩家院子里,摆上了一百多张酒席,四五百人吃了三天,完全不亚于当年他六十大寿的盛况。吃完酒席,风水先生先做法事,然后一行壮实的汉子扛着七八口崭新的棺材,浩浩荡荡,把韩家祖宗迁到了松树岭。
小暑过后,天气变得酷热。已经连续一个月都没下过雨了。稻田里,池塘里的水已经见了底。有些水田已经开始裂了缝。海子爸爸每天都要去踩这些缝,一天不踩,稻田里的水就干了。只要水一干,不出三天,这些稻子都会死去,海子爸爸不敢一点大意。
中考成绩出来后,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海子果如所料考上了县一中,而文涛离职高的分数还相差几分。海子爸妈高兴自然是不消说的,当然他们也发愁,愁的是海子去县里读高中,学费和生活费对现在这个家庭而言,将会是一笔很大的负担。更何况下面还有一个小女儿在读小学。老人虽说眼下不需要怎么照料,但是海子爸妈只能期盼这几年文大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而海子小叔则要发愁文涛该怎么办了。要他出去打工,海子小婶又不肯。她认为现在家里又不缺钱,文涛还这么小,自己在家都舍不得使唤,出门给人家打工,心里自然舍不得。要是把文涛留在家,以他现在的性子,也帮不了了家里什么忙。要是让这么大个人闲在家里,没准会闹出什么事来。海子小叔只好另想办法。
经海子小婶提醒,他们倒也是想到了条门路。海子小婶有个表亲在县三中招生办任职,虽说他们并没有与那个表亲有过多少来往,但是海子小叔的丈母娘和那表亲的母亲却是亲姐妹,透过这层关系,疏通疏通关系让文涛读三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两口子商量妥当,带了两块腊肉和一箱土鸡蛋,开着小三轮奔丈母娘家去了。
海子小叔的丈母娘也是极疼这个文涛这个外孙的。听说文涛中考考的是一塌糊涂,连职高都没考上,只骂女儿女婿教子无方,心里却又是着急。女儿说明来意,老太太赶紧给她亲姐姐打了通电话央求姨侄通融一下文涛读三中的事,电话里这位老太太一再恳求她老姐姐这事情一定要办成。另一方面老太太让海子小叔小婶托人将这两块腊肉和一箱鸡蛋给她那在三中任职的姨侄带过去。
海子小叔小婶从镇上回家几天后,接到那个表亲打来的电话,通知他们九月份带文涛去三中报名,他们才放下心来。
文涛还没有回家,海子小叔小婶也是不管文涛的。海子小婶的娘家在镇子,几个舅舅都住在那,偏偏这几个舅舅也是很疼爱这个外甥,又难免会留文涛在他们家多玩耍些日子,所以海子小叔小婶倒也不担心文涛会在外面惹是生非。
余灵考上了三中,但是她不想去读。余灵说读三中不过也是混日子罢了。她的爸爸托人在宜昌找了一所中专院校,她打算去那读书,两年就可以毕业了。填志愿那天两人在镇上溜达,却遇见了文涛,他正跟一群镇上的青年在打台球。
海子问文涛,“都放假这么久了,你也不回去!”
文涛笑了笑,“哪像你,成天只会跟着姑娘混!”文涛一句话说的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余灵见状在一旁呵呵笑个不停。
文涛掏钱买了三瓶汽水,三人坐在台球室外走廊的长凳上。下午的阳光正好,近处的街道,远一点的江,再远一点的山,都镀上了浅浅的一层金色。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干净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影楼影投在街道中间。台球厅里有人正在放黄家驹的《光辉岁月》。
“我想去学唱歌!”文涛对海子说。
在初二的时候,文涛参加中学生歌唱比赛获得了一等奖。这次获奖并没有让文涛获得多大的认可,海子小叔也是不以为然的。他们把文涛获得的这个奖状还挂在墙上,纯碎是因为这张奖状是文涛读书九年来唯一获得的奖状。大多数人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是文涛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听你爸妈说,他们找了关系,让你去三中读书!”海子说到。
“没意思!”文涛吸了口汽水,“从小到大,他们只会说你怎么行,说我怎么不长进!不就是读书好,有什么了不起!”
文涛的一番话让海子无从应答。文涛说的也是实话,自他们兄弟两一起读书来,总是文涛受到的指责多,海子受到的表扬多。就连文涛那次获得歌唱比赛一等奖,家里也没人提起过。
“这次你考的这么好,而我考的这么烂,回到家,他们又该怎么说,反正我是受不了他们!”文涛说到。
“以后的路还长着了,谁知道咱们以后会是什么样!”余灵见两人的谈话把气氛弄地有些尴尬,说到。
海子也没想到,他们兄弟间的隔阂在家人这么多年的一褒一贬中已经如此之深。之前他觉得他们只是很少谈得来,还以为只是两个人性格差别大。如今文涛虽然没有明说对海子不满,但是文涛的话已经让海子很伤心。
有个染着黄头发的少年过来叫文涛去打球,文涛把剩下的汽水喝完便回台球室了。
余灵陪海子在长凳上坐到夕阳将楼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在他们快要离开的时候,一个背着很大袋子的拾荒者步履阑珊地走过来向他们要瓶子。余灵将三个塑料瓶放进那人的袋子里,那人不知道说些啥也就远去了。
赶上最后一班车,两人各自回到家里。回到家里后海子一直闷闷不乐,家里人都各自忙着个各自的事,也没人管他的小情绪,倒是余灵打来几次电话,劝海子想开一些,说一些兄弟间难免有隔阂的话。没过几天,一家人正在吃饭,文涛舅舅打来电话说文涛在镇上和人打架,把一个孩子的鼻梁打断了,那被打孩子的家长闹着要把文涛送到派出所。文大爷气的不行,先是骂文涛,“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接着骂海子小叔小婶,“中考完都多少天了,你们也不把他收回家,任由他在外面鬼混!”骂的海子小叔小婶一句话也不敢回,他们只是感叹道,“我们家涛子要是赶得上海子的一半我们就知足了!”
海子听小叔小婶这么说,又想起之前文涛对他表示的不满,不禁同情文涛,“从小到大,对涛哥,你们要么是撒手不管,要么管也是只会打骂,说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又问过他在想什么吗?”
“他那脑壳里能想什么,成天就是想着怎么好玩!”海子小叔怎么可能理会侄子的话,他真是被文涛气糊涂了,刚给他托人找好学校,没省心几天,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
一家人不知道文涛把那人打伤到了什么程度,都忧心忡忡。海子他爸劝他小叔,“你们赶紧去镇上看一看吧!”
海子小叔虽嘴上说,“让他自生自灭去,坐牢让他自己去坐,抵命拿他自己的命去抵!”但两口子还是连夜往镇上赶去了。
所幸检查后那被打的孩子伤得并不重,海子小叔小婶赔偿了医药费,就把文涛带回了家。回到家后,文涛就被海子小叔小婶锁在了家里,不许他迈出大门一步。海子爸妈和文大爷都觉得文涛欠管教,存心让文涛长长记性,也都不劝海子小叔小婶。只有海子,觉得他们这么做只会让文涛更加难管。
海子好几次想去找文涛聊一聊,但是一想到文涛先前的话,竟没有勇气。有时候海子想,要是他的成绩不这么优秀,两兄弟间的对比没有这么明显,文涛现在的处境也不会这么难。海子不禁觉得有些对不起文涛了。
有天余灵打电话告诉海子,她搬到宜昌去了。海子正在为文涛的事情烦心,也没有多问。
随后连续下了好几场雨。几场雨过后,玉米成熟了。今年年成好,家家户户玉米丰收。院子里晒得,梁上挂的,屋里堆着的,都是金灿灿的玉米。
等到新收的玉米晒干,已是八月底。可惜玉米产量高但是价格低海子爸妈变卖了今年收获的一半的玉米,才换来八百元钱。原本打算先还完修路时欠下的李国新的两百块钱,再给海子交学费,但仅仅是海子的上高中的学费就是一千二百元。留下一半的玉米很多牲口还需要喂养,海子爸妈不敢再卖了,只好将一头原本等到年底才能卖得好价钱的生猪给卖了,勉强凑足了海子的学费,但是海子上学的行头都没有指望了,更别说欠下李国新的两百元没办法现在就还了,这让海子爸妈有些难过。
不过,海子并不知道爸妈的难处。海子爸妈也不会对海子和英子讲这些事。
在开学前,文大爷给海子和文涛每人买了一口皮箱,里面装着新肥皂,新毛巾。刚好花干净了文大爷这个夏天做竹活赚来的钱。海子他妈不禁又难过了好一阵子。一年到头,他们和海子小叔每家给文大爷孝敬五百斤稻谷,两块腊肉。这么些年,也都一直没有变过。现在一家四口人的开支已经是紧紧巴巴,两口子一年到头几乎没往自己身上花过钱,只有老人补贴他们的,要是他们再额外补贴一下老人,都是很难的。
李祥鑫打听到在县城读高中的学生每个月的生活费,家境一般的学生每月三百,家庭稍微宽裕点的每月给四百。这不禁让海子爸妈更发愁了。他们合计着怎么说也得每个月给海子三百的生活费,自己的孩子这么争气,不能让孩子受了委屈。
不过海子爸妈也都还算年轻,他们并不气馁。他们相信的是只要人勤快,地里就有收成。只要有收成,一家人都不会饿肚子。虽说家里因为有两个学生,日子紧张了些,但总归还是有办法。两口子,起的更早,归得更晚了。
转眼,高中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