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消失的光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1820100000003

第3章

当天下午,等到太阳离西边的山头只剩下了一尺的距离,海子他妈拉着海子他爸爸沿着公路来到海子爷爷家。

海子爷爷叫文华昌,早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一颗子弹打在他胸前,差点要了他的命,这颗子弹卡在了离心脏只有一公分的地方,没等到朝鲜战争结束他就光荣复员了。五六十年代的医疗水平就是省级医院的专家也不能够取出这颗子弹,这颗子弹一直留在了他胸前,除了阴雨天胸口会酸疼,他倒也能像平常人一样过日子,并没有不方便的之处。也多亏了美国人的这颗子弹,复员后他被评为本县一等革命英雄,那个时候的村民都尊称他文老革命。改革开放后,“革命”这个词逐渐淡出历史舞台,村里人改尊称他为文大爷。县里先是给文华昌介绍了对象,后来又举荐他当选了文家村的村书记。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在给他生下了一儿一女后没几年就害了一场大病,卧床三五年后也便去世了。文大爷没有再娶,如今和海子小叔住在一个院子。当年分家的时候,文大爷想着李祥鑫入赘文家,上门女婿毕竟不同于娶进门的媳妇,住在一起的话,日子久了难免会生间隙。于是文大爷给女儿和李祥鑫分了一块地,又给了盖房的钱,让他们两口子在山坡上盖了两间大瓦房安了家。后来等到小儿子成家的时候,文大爷又担心儿子儿媳会心里不平衡,就把正屋分给了海子小叔,自己住了间偏房。前几年海子小叔往西新添了一间偏房作为厨房用。海子爷爷往东盖了一间小侧房,平时用来堆放杂物,冬天用来熏腊肉。

这会儿暑气刚退,凉风习习,正是农村人干活的好时点。院子里,文大爷正在划竹篾编竹篓。海子小叔趁着凉快开着小三轮去村里卖昨天从镇上带回来还没有卖完的货物,海子小婶这会八成正在和韩家的几个媳妇打麻将。院子墙边整整齐齐的堆放着两三捆毛竹。毛竹刚从山上砍下来不久,竹子的皮依旧青翠盎然。文大爷从村书记的位置退下来后,虽然每个月有退伍军人的津贴和当村支书的退休金,相当于村里中等人家的收入水平,这些钱维持他晚年的生活已经是绰绰有余,但是文大爷并没有闲在家里。早年在入伍前文大爷是一个篾匠,现在他又重新拾起了这个行当。这几年,文大爷的竹工活儿做的可谓是远近闻名,小到竹刷子,大到竹席子,精致而又耐用,无不令当地的农民只咂舌。文家村后山上保留着大片的原生毛竹。这种竹子,生命力非常顽强,石头缝里都能生存,但是值不了什么钱。但是这片竹林对文大爷而言却是宝,只要有空闲,文大爷就在这片毛竹林中转悠。文大爷也没有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学的这门手艺,临到老了又派上了用场。

文大爷见海子爸妈进门,放下手里的蔑刀。“你们俩今天有空来看看老头子啊!难不成给你们编的刷子,扫帚又用完?”文大爷笑呵呵的问女儿女婿。

“爸,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看你吗?”文大爷的话让海子他妈脸上一白。她进门搬了两个凳子,一个凳子递给了他丈夫。两人挨着老人在院子里坐下。

“今天是过什么节?”文大爷见女儿窘样,不禁笑了起来。

“爸,今天我们来找你商量件事!”海子他爸对文大爷说到,说完他给海子他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说。

“爸,村里要修路了,你知道吧?”海子他妈度量着该如何开口。

“村里要修路我早听说了。”文大爷点燃旱烟,他没弄清楚女儿要和他商量什么事,还以为他们两口子现在地里忙没有闲工夫修路,说到“难不成你们有意见?”

“修路我们怎么会有意见,这事对大伙都有好处,我们怎么能落后!”海子爸爸赶紧解释到。

“李国新说政府出了新政策,为支持不在公路边上的农户修路,村里提供水泥,沙子和车,村民只要出人工就可以了。”李国新就是他们生产队的队长。海子他妈话说了一半,说到关键处却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海子他爸知道海子他妈还是有些犹豫,接着说到,“我们想趁现在这个机会,把公路修到我们家,您看现在谁家不是着急往公路上搬,偏偏我们在公路边没有地!错过眼下这个机会,以后还不知道在猴年马月才能通路了!”

说到公路这事,文大爷对海子爸妈一直是心存愧意。前几年文家村修公路的时候文大爷还是村委书记。出于私心,将公路挪到海子家也是可以的。但是坡上就住了海子们一家,坡下住着七八户人家。文大爷最后还是决定,公路从坡下修,海子家离公路也就有了这段距离。虽然说修公路的事自己是秉公处理,但是海子爸妈每天背上背下文大爷看在眼里,心里也只能默默的心疼。一来现在不在任上了,二来自己岁数也大了。即是只有一里长的公路,他也是无能为力。

“如果缺钱,我手上倒是有一点,就怕你们弟弟会有意见!”文大爷说到。

“爸,钱我们自己想办法,是地的事。那韩庆宇要我们拿松树岭那片地和他换,他才肯换!”海子他妈说到。

文大爷抖了抖烟灰,沉默了半袋烟的功夫,“老韩惦记我们家这块地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换就换吧!”

海子爸妈原本想着这次来找文大爷难免有一番纠葛。压根儿没想到,文大爷这么爽快的答应了,海子爸妈当下鼻子一酸。尤其是海子他妈,这么些年来文大爷没少补贴他们一家,明地里,暗地里,而自己一心只忙着两个孩子和丈夫,对老人也没给予多少照料。想到这些,海子他妈不禁眼圈一红,差点哭了出来。只是丈夫在场,又强忍住了。

“你们俩今天先回去。明天去请韩庆宇到我家里来吃晚饭。我和老韩谈谈换地的事!”

第二天,文大爷宰了一只大公鸡,又从池塘里捞了两尾鲢鱼,让海子他妈帮忙准备了一桌酒席。海子他爸请来了韩庆宇。

在文家村,韩庆宇和文华昌是多年的搭档,韩庆宇任村长,文华昌任书记,一搭手就是二十多年。同时也是老对手,韩庆宇一直不服气文华昌是书记,自己只是村长。确实,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韩庆宇都能张罗的井井有条。修公路,挖渠塘,韩庆宇都是指挥的好手。县里镇里有什么指示,韩庆宇总能比文华昌更好的理解上面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这个村虽然名叫文家村,但是韩家人口占了这个村的一半。村民发生纠纷,韩庆宇出面协调,韩家自家人自然会买账,而其他家的人也不敢得罪,因此韩庆宇在村里威望颇高。但是,谁让文大爷身上有一颗美国人的子弹了。这颗子弹,气的韩庆宇只咬牙。像他这种强人却是不甘心长居人下。年轻的时候他没少向县里镇里表示想要做村委书记,但是上面给的话是“文华昌是抗美援朝英雄,身上还有美国人的子弹,文家村村委书记这一职没有谁比文华昌更有资格”,毫不留情地把韩庆宇的请求给了驳回去。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韩庆宇渐渐相信这辈子只能做村长,这是他的命。后来有个风水先生告诉韩庆宇,是文家老祖坟那块地风水好,压住了韩家祖坟地的运势,所以这个村韩家人口多却叫文家村,文华昌做村委书记而你韩庆宇只能做村长。那个风水先生把文家祖坟那块地说的是:后有靠山、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后代不是大富就是大贵。听完这番话韩庆宇一边骂自己的老祖宗不长眼,让文家人早早地将这块地占了去,一边恨不得马上把这块宝地的从文家拿到韩家手里。原本韩庆宇只恨自己身上为什么没有美国人的子弹,经这个风水先生的点播,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家祖坟风水没人家好。自此以后,韩庆宇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块风水宝地弄到手。

如今赶上海子爸妈要修路,偏偏自家有个园子占在道上,纵使文华昌有再大的能耐这番也是难逃他的手掌心了,韩庆宇只道是苍天有眼。今天李祥鑫来请自己吃饭,韩庆宇心中一阵暗喜,拧着一瓶好酒跟着李祥鑫兴冲冲地只奔文大爷家而去。

进屋那会,韩庆宇还觉得有些尴尬,卡着人家修路的节和人家换祖坟地,不免有些趁火打劫。但是转念一想,一来自己这一辈子一直位于文华昌之下受尽了憋屈,二来为了韩家子孙后代能大富大贵,换地的事情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办成。于是韩庆宇满脸堆笑进了屋,“文书记,咋哥俩自从公干上退下来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了,你摆这么浓重的酒席,兄弟我受不起啊!今天我带来一瓶好酒,咋哥俩好好喝他一回!”

海子小叔,小婶也在文大爷家。文大爷上前把韩庆宇迎进屋,“咱们还有什么格外的话要说的,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也都老了!”其他人都赶紧站起来跟韩庆宇打招呼,“老村长!”

文大爷安排众人分主客长幼依次坐下。酒过三巡,文大爷步入了这次宴席的正题。

只见文大爷停下筷子,举起酒杯,众人安静下来。“老韩,今天我请你吃饭正是有事求你。想必你也知道,我的闺女,女婿今儿个打算趁着村里铺路的机会把公路通到屋里,你家那三分地的菜园子正在道上,这事得你老韩点个头,这事才能成,你不点头,这事就成不了!”文大爷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净,足足二两。

“本来嘛,侄女,侄女婿修路是好事,我这做长辈的应该支持,应该支持!”韩庆宇也喝了一杯足足二两的酒,脸上泛起了红光,“我那菜园子,虽说大的用场派不上,但是种点韭菜,茄子,还是有些收成的。我老了还指望这园子能吃点菜,你们也知道我的地都分给了三个儿子,自己留下的也就这么点。”

文大爷拉住韩庆宇的手,说到,“老韩,你的难处我们都明白,我们文家也不是那种白拿别人东西的人家。我们都是黄土埋到半截的人了,自己能折腾啥,不都是为子女的事发愁吗!我想好了,我拿文家老祖宗松树岭那块的坟地和换你那菜园子!这事要是办成了,是给咱们子孙积福!”

韩庆宇听完心里自是按耐不住的狂喜,但是他还是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两只手紧紧握着文大爷的手,一个劲的说到,“老书记,你这么做让我这张老脸往哪个搁啊!”

海子的小叔和小婶听完文大爷的话却是大吃一惊,他们还以为只是寻常的家宴,正奇怪平时很少登家门的韩庆宇怎么也过来吃饭了。原来老爷子是为了给大姐修路要用自己家的祖坟地和他换地。海子小婶的脸当场阴沉了下来,小声对丈夫嘀咕到,“做老的,一碗水也不端平,忒偏心了,先是给大姐盖了两家大瓦屋,现在又拿祖宗的坟地给他们修路,就女儿是亲女儿,你这儿子就不是亲儿子?”海子小叔低头不语,一个劲儿埋头吃饭。他也很同情大姐姐夫,住在坡上实在是不方便,日子苦了些,但是老头子拿祖宗的坟地给他们修路,不免过分了些。

文大爷儿媳的话听在心里。“我说换,又不是全换!”众人一惊,尤其是韩庆宇。

“文家松树岭那片地是五分地,老韩你这个菜园子是三分地,松树岭那片地拿出一半跟你换,文家祖祖辈辈的坟万万是不能迁的!”文大爷说到。

其实韩庆宇也没想过要迁走文家的祖坟,刨人家祖坟这种事在农村里干了是要损阴德的。他想的是只要能把韩家祖宗的坟迁到松树岭,自己百年(代指老人归天)后也能埋在那里就心满意足了。韩庆宇刚坐下又站了起来,说道,“老书记,你说怎么换就怎么换!”

“在松树岭那块地中间种一排茶树,以茶树为界,茶树以北,是文家的坟地,茶树以南,以后就是你韩家的坟地。另外,差你的那半分地,从我门前菜园子中划一块补给你!”韩庆宇听完连忙从兜里掏出纸笔,“虽然咱们是老哥们,今天你我都在,能把这事情说的清楚。但是咱们百年以后,子孙们难免起纠葛,今天立个字句,此后文韩两家子子孙孙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就免了不少尴尬事。至于亏得半分地,就当支援侄女,侄女婿做建设了!”

文大爷接过纸笔,笑到“还是老韩想的周到!”两人就在酒桌上,你修我改,立了一份字据。

字据一式两份,正文如下:

换地协议

今文华昌与韩庆宇达成协议:文华昌用松树岭两分半地与韩庆宇黄树坡公路拐角处三分地交换,其中松树岭地以中间茶树为界,茶树以北归文华昌所有,茶树以南归韩庆宇所有。相差的半分地韩庆宇不要求再做补偿。

签订人:文华昌 韩庆宇

二零零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字据草拟完后,文大爷又在末尾填了一行,“此字据以公路通到李详鑫家门口之日起奏效。”

两人把字据读了几遍,再无异议,各自签了名字,按了手印,一桩修公路换风水地的事就这么了结了。海子小叔小婶见事已至此,虽然还是不满,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胡乱扒了几口饭,两人闷闷地回到自家。文大爷也不理会他们俩,他让海子他妈又添了几个小菜,四个人从日落吃到星光漫天,方才各自回到家里。

为时两天的中考已经结束。喧闹的校园顿时如庄稼收割后的田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偶尔有不愿早早离校的学生从空荡荡的操场走过,就像冬鸟略过荒原,让整个校园更加寂寞了。

海子和余灵来到操场,学校的操场是由后山乱石中炸出的一块平地建成的。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正聊着天。他们在操场边缘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操场栅栏外就是昼夜不息的长江。这天的风,不像往日那般凌冽,平和了许多,甚至有些温柔。余灵丢了捡了一块石头用力从栅栏缝里丢进长江,不一会,听见石头落进江里,噗咚一声。

“我没考好。”余灵又捡了一块石头丢下去。“考成这样意料之中的,不过真的面临这个现实,还是有些难受!”余灵向后挪了挪,在石头上躺下。“不过终于考完了,可以舒服的睡个觉了!”

“以后你什么打算?”,海子靠着余灵躺在她身边。

“要不读职高?”海子想不出来余灵不读书,还能做什么。其实,海子也不知道自己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

“没意思,读职高让你看不起吗?”海子心想她没考好,情绪难免不好,但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直瞪瞪看着天,“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余灵躺在石板上不言不语。

“那你打算怎么办?”海子继续问到。

“我想先去深圳,广州打工,见见世面。不行再回来学门手艺,开个理发店也行。或者跟着我爸做生意。”余灵叹了口气。

“深圳广州那么远?”在他眼里,省会武汉已经是最远的地方了。余灵说的南方这些城市,从不在他的概念中。

“是呀,我们村很多人都去南方了!”这个时期正是珠三角地区经济腾飞的时期,很多农民工涌向广州,东莞,深圳这样的城市。海子所在的村子在山上,村民大多还是在老老实实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山下的村子,许多农民早已经开始长年在外打工,不仅是壮年劳动力,甚至是有些还在读初中的孩子都退了学,跟随着父母打工去了,海子的同学中不乏就有这般命运的孩子。

就是昨天,海子固执地以为时代这样的大浪潮离他很远,离余灵也很远。虽然他也想去远方,但是现在这种远,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海子怔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呢?”余灵见海子半天没有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余灵当然不知道,前天海子给她打电话的说他们不会变的那种信心此时此刻已经被一个“南方”搅得没有了着力点。

“有些难过!”

“难过什么?”余灵转过头,她看见海子两眼噙着眼泪。海子没有回答。

“你读你的书,我还是可以去看你的呀!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没出息!”余灵把海子拉起来坐在石头上。

“那就经常来看我吧!”海子听见她说这话略微有些欣慰。

“你就这么希望我去看你?”余灵听见海子这么说不禁也有些开心。

“嗯!”

“我当然会找你的,每年都会!”

不知不觉已经是夜色沉沉,偌大的夜空只有寥寥几颗星辰。江面上升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有几艘过往的船只,打着灯,在天空划出一道强烈的亮光,直指宇宙。偶尔响起一两声苍茫的号子,在两岸间回荡,久久不肯散开。夜空开始降露水了,海子和余灵往回走,有人在操场中间燃起了一堆篝火,十几个人围在篝火边,哭着,笑着……一张张青涩的面孔下掩不住的张扬,却又怅然若失,他们不会知道过了今晚明天他们将会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