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亮瓦刚微微有点光透过,海子妈妈叫起了他。等海子洗漱完,海子他妈给他背上昨晚收拾好背包。海子爸爸打着一个手电筒,把海子送到他小叔那里。临走前,海子他妈往海子包里多塞了二十块钱。海子小叔有一辆三轮小货车,农闲季节在村里跑运输做副业,因此家境相比海子家要殷实些。海子小叔有个儿子叫文涛,和海子同岁,比海子早出生一个月,也在今年参加中考。海子,文涛和他小叔一人吃了一碗荷包蛋就出发了。他爸爸给他叔叔塞了一包纸烟。他叔叔推脱了一番才勉强收下。三轮车迅速向山外驶去,海子爸爸还想再嘱咐海子一番,刚开口,隆隆的马达声立刻将其掩没了。三轮车一溜烟转过山头,将海子爸爸甩在了黎明前的夜色里。
小货车行了将近两三公里多山路,东方才大亮。群山团团的黑影逐渐清楚明了,海子知道小货车已经离开他们村庄很远了。文涛靠在椅子上睡觉,海子这会非常清醒。海子小叔将这辆小货车在盘山公路上驾的飞起,就像端午节竞赛的龙舟那般迅捷灵活。这条沿江从崇山峻岭中开辟出的公路,三里一大弯,五里一长洞,中间的陡坡,飞桥更是不计其数。令人惊耸的是山脚就是昼夜不息的长江,尤其是到了夏天,暴涨的江水一起争抢挤过西陵峡,盘旋在两岸山腰的公路尽管离江面有三四百米高,汽车驶在上面依然能感受到江水的愤怒。经常有过往车辆从这条公路失足跌落到江底,尸骨无存。虽然路险,但是不妨碍它成为这个县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各类车辆长年在这条路上奔驰。因为它是山里村民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出路。
一个半小时后小货车来到镇上。这个镇子比海子还要年轻,三四年前还是一块贫瘠的荒山,沙石灌木丛生。三峡库区建成后才规划成一个新型的移民小镇。平整干净的水泥街道,鳞次栉比的楼房,刚刚挂上叶子的梧桐树,无不说明着这个城镇还是一个孩子。小镇背靠荒山,面临长江,正位于西陵峡口。由于长年累月经受着从西陵峡口上来的江风的压迫,荒山上几片原本已经稀稀疏疏的松柏树都朝西北方佝偻着,看起来就像七八十岁的老人。在镇上开商铺的店主大多数几年前还是种地的农民,跟随着三峡大移民的脚步,他们率来到这里扎下了根。店里货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子,日常用品……但是在店门口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背篓和各色各样的蛇皮袋子。今年非典闹得凶,这个镇子也就没有了前几年那么热闹。
海子小叔把海子和文涛送到离校门口几百米的地方,小货车再也不能往里开了。校大门挤满了来送考生的家长,他们被门卫挡在了铁门外。海子和文涛下了车,海子小叔叮嘱了一番海子和文涛要好好考之类的话,驾着车来到镇上的铺子采购一些猪肉,鱼,毛巾,香皂之类的货物。这些东西只要回到村里很快能卖的一干二净,海子小叔能从中赚取几十块钱,不能再多,因为找海子他叔买这些货物的顾客都是左邻右舍,姑舅叔侄,海子小叔也不好意思抬高价。新鲜猪肉和鱼能赚一点钱,毛巾,香皂之类的日常用品基本上白带。虽然几十块,已经足够海子小叔补贴一个月的家用了。同一个镇子的乡亲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今年的收成,孩子的成绩,国家的方针大计……自从大锅饭的时代结束后,邻里乡亲平时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辛勤的农民整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责任地上经营。过完春节,二月要做玉米床和稻床。三月第一场春雨落下,春耕就开始了。旱地要翻,水田要犁。四月清明过后,插秧栽豆。如果有茶叶,还得抽空在清明节前后摘回今年的新茶。五六月,玉米要剪叶子,施肥,水稻需要灌溉,杀虫。七八月花生出土,九月玉米熟,十月水稻收。收完水稻这一年并不就是忙结束了,十一月小麦和油菜播种才刚开始,每个月都不能落后了别人。除了逢年过节,丧嫁婚娶,农人很少有时间串门。像学生开学或者中考的日子,镇上就热闹了,简直像过年一样,很难想象这是刚刚经历过非典的镇子。海子和文涛艰难地从人缝中往学校大门挤过去。其中有一处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海子挤过去,发现人群中间围着一个中年农民,看起来像一个村官,讲起话来一脸威严。只见他抖了抖水烟袋,理了理中山装的领子,清了清嗓子,闹噪噪的村民立刻安静了下来,知道他要讲话了。“你们知道98年发洪水怎么回事吗”众村民摇摇头表示不知,他笑到,“因为江总书记姓‘江’,所以老天爷才要发洪水,你们又知道为什么今年闹非典吗?”众人又纷纷摇摇头表示不知为何,这人卖了下关子才说到,“因为我们温总理姓‘温’!”众人恍然大悟,不禁对身边人说到,“还真是这个理!”“你们没听过前辈人说过‘天人感应’吗,这叫就天人感应!”现在村民会开的少,村干部发言的机会一年也难得遇见一次,他没打算轻易就放过眼下这个大好机会。
海子和文涛对这些话题毫不感兴趣,挤过人群,来到学校里,各自找好教室和座位,考试还有半个小时开始。海子打算考试前鼓励余灵一番,但是赶考的学生这会挤满了教学楼的走廊和前面的空地。海子才想起来昨天忘了问余灵她在哪个考场。
海子有些沮丧,这个时候他只能茫无头绪地在教学楼的各层楼瞎找一通。考试第一遍铃声响起的时候,海子正打算回到考场,余灵出现在他面前,海子激动地把余灵拉到一边,“不知道你在哪个考场,半天也找不到你!”“不好好考试,找我干什么,我看有个人窜上蹿下挺像你的,过来一看还真是你!”余灵一笑,递给海子一个袋子,里面放着一个苹果一袋牛奶。余灵等海子吃完苹果,喝完牛奶,两人才各自回到考场!
小英子上学去了,海子爸妈今天没下地干活。把海子送到他小叔家后刚回家里坐下,他们这个生产队的李队长兴冲冲地找上门,“村里要铺路,每家每户要出一个劳动力!”
“公路又没垮,铺什么路?”海子爸爸说到。因为他盘算着,海子马上就要上高中了,一两千的学费和每个月四五百生活费,都还指望地里的收成。眼下稻谷正打穗,打药水,施肥,排水,踩田埂……一大堆活在等着他干了!
“把公路铺成城里那样的水泥路,村里出水泥,沙子和车,村民只要出劳力!”队长点了支纸烟递给海子他爸。
海子他妈正在做早饭,听到队长来了,赶紧先烧了壶开水,给队长泡了壶茶。队长接过茶杯,脸上的肉挤在了一块,对海子他妈说,“嫂子别这么客气,都是自家人。这铺路是响应党的号召,同时又是为大伙造实实在在的福。大家应该支持!”
“铺路当然是好事!”海子他爸使了个眼色让海子他妈做饭去。“别人家都怎么说?”
“我刚走完李家,韩家,这两大家人都同意!”
“不见的吧,韩家一大家子现在都搬到了公路边上,当然不会有意见,为公家铺路为自家铺院子的好事哪去找!虽然你现在搬到了公路边上,但是你们李家还有一半的人在山上吧!他们都同意?我们家离公路虽说只有里把地,但是背包化肥,中间还得打几杵了(南方背背篓中途休息叫打杵)!”
“老李,你说的也不是没得道理。就说这公路没通之前,买点化肥,煤炭都不要背个背篓爬半边山?现在公路虽然没通到你屋里,还有里把路,起码现在你背也就这几步路对吧!摸着良心说,独独你们家没有收益?现在你们一家人天天从公路上进进出出,你说这条泥巴路,天一晴,全是灰,下场雨,又全是泥,别说过车了,走人走牲口,都不方便!”
海子的爸爸是入赘到文家的,原姓李,名叫李祥鑫,是江北人。虽然队长也姓李,但他们不是一本家,所以队长称呼海子爸爸为老李。
海子爸爸蹲在屋檐下默默抽着烟,队长也跟蹲在屋檐下,点了一支烟。
“我又不是不同意,铺路是天大的好事,出工我出,但是这事绝不能一刀砍,受益多的应该出工多才合理!”海子爸爸对队长说到。
“老李,你说这铺路,谁家受益多,谁家受益少?别说村委会没办法评断,就是你把包青天从土里刨出来,也是团浆糊。你这不是难为村里吗?铺路这事大家一起铺,针对离公路远的村民,政府专门出了政策,只要你们能协商好田地,自己出人工,村里包管水泥,沙子和车。”
队长的这段话着实令海子爸爸有些心动。眼看家家户户都搬到公路边去了,自己家还在山上,买农药,肥料都还靠背,卖点粮食又得把粮食从家里往公路上背,最要命的还是活牲口,不雇人简直没办法。哪像那些住在公路边上的人家,货车直接将肥料送到家,卖粮食,牲口,直接从院子里拉。
李队长这么一说,海子他爸去厨房和他妈简单商量了下,同意了铺路的事。条件是队长要帮他们家通公路,李队长拍着胸脯担保说,“嫂子,水泥,沙子,车都包在我身上!”
海子他妈再三挽留队长吃完早饭再走,李队长说,“还有几家没通知了,趁着稻子,玉米还没熟,大家都有空,赶紧在这几天开工!”
吃完早饭后,海子他爸从抽屉里拿了一条烟,一瓶酒,用黑色塑料袋包好了,往老韩家去了。海子家要通公路,要经过老韩家的一片菜园子。如果能和老韩家商量用自家地换这块地,公路就能通到家门口了。
直到中午时分,海子他妈已经做好了午饭,海子他爸才一脸灰色回到了家!
“韩家人怎么说?”海子他妈小心问到。海子他妈很清楚,老韩家的人不好打交道,村里还没有谁家从老韩家里讨到过便宜。不过她见丈夫手里的烟酒已经送了出去,又平添了几分希望。
“我去老韩家,只有老村长韩庆宇在家,他倒是同意了,只怕你爸爸不会同意!”韩庆宇从改革开放初就担任这个村的村长,一任二十几年,直到乡村大合并,他才没有了公职,但是本村的村民还是习惯称呼韩庆宇为“老村长!”
“我爸怎么会不同意?”海子他妈有些奇怪。
“韩庆宇只换你们家松树岭那块地。”
“那姓韩的也太缺德了吧,松树林那块地是我们文家的祖坟,怎么能换给他!”
“看吧,还没和你爸说了,连你都不同意,这路还修的成吗?”
海子他妈气愤的气不打一处来,“那姓韩的菜园子值几个钱,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人家韩庆宇早就相中了你们家的那块风水宝地,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他,有什么办法!”海子他爸喝了口酒。“不过一块死人地,给他也没什么,都什么年代,谁还信那封建迷信!”
“你说的倒是轻巧,不是你家的祖坟,要换拿你家祖坟换去!”海子他妈刚说出这句话,自知失言,怕戳中丈夫的短处,赶紧又说到,“难道别的地,三分地换他一分地,老村长也不愿意换吗?”
“别的地,没得商量!这是韩庆宇的原话。你倒是好好想想,你是宁愿守着这块死人地天天背上背下,还是和他换了这块地换几十年的轻松日子。当年你爸爸把公路边的地都分给你了弟弟我都没说话,你看现在,谁不是住在公路边上,活该我们受这份劳碌罪?”
海子他妈觉得丈夫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十几年,一个背篓背上背下,现在和海子他爸都是四十的人了,背背篓还能背几年。但是要用她们家的祖坟地换,着实有些为难,这怎么对得起自己爸爸,还有躺在地底下的好几辈祖宗。
海子他爸吃完饭闷闷地睡觉去了,海子他妈独自一人洗着碗筷,她使劲刷着筲箕,筲箕上的米粒早已经刷的干干净净的了,但是刺啦啦刷筲箕的声音没完没了,正合了外面一浪接一浪知了叫。
上午考完了语文和英语,文涛约海子一起去打台球,海子以准备下午考试的理由推脱了。这会海子吃完午饭,和余灵站在教学楼前的走廊上,他们聊了会上午的考试,海子考的还不错,余灵有好几道题没有做,聊着聊着也就没有了兴致,两个人只好呆呆看着江边的码头。这个时候响了几声短短的号子,一艘大货轮停在码头上。公路离码头有一百多米远,这是一段陡坡,中间修了几百级台阶,一群农民佝偻着背,脸几乎贴到了台阶上,一背篓一背篓将货物从码头背上公路。
“你看他们多艰难!这个天狗都躲在阴凉地不愿在太阳底下晒。你说他们怎么都不休息呢?”余灵问海子。不远处,垃圾堆边的树荫下,一只灰色流浪狗,正伸着长长的舌头,打着盹!
“唉!”海子在家经常帮爸妈干活,从小他就没少背着背篓在山路上行走。竹篾勒紧双肩里,两腿只打颤,这种滋味是海子不想再承受的。海子又想到,他只在假期才会遭受这样的磨炼,而他的爸妈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生活!
海子趁着离下午考试还有一会的时间给余灵补了补即将考试的数学和化学。
海子他妈终于刷完了筲箕,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风水宝地没有公路重要。她决定下午去找海子的爷爷谈一谈换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