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庆宇被海子小叔揪着衣领不放,他只知道小儿子没回家,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是一头雾水,没好气的回到,“他昨天一夜没回家呢!”
“你是说他跑呢?”
“什么跑呢?腿长在他身在,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谁知道在哪鬼混呢!”韩庆宇还以为韩裕虎又在外面打牌。
“好啊,他跑了,你跟我去公安局!”
“你耍什么疯?你拉我去公安局干什么?”
“你儿子把我爸打死了,他跑了,我不抓你抓谁!”海子小叔死死揪着韩庆宇的衣襟不放。
“老文死了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但是你也不能气糊涂了,随便抓个人就说他杀了你爸爸!”韩庆宇只当海子小叔是悲伤过度,挣扎了两下想从海子小叔手里挣脱,但他哪有海子小叔这么大的力气,被海子小叔一手提着就像拧着一只公鸡。
“你要证据是吧,你跟我来!”海子小叔把韩庆宇一路提到了那块稻田那儿,后面紧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闹哄哄的。平静的日子实在是太寂寞了,文家村已经几十年没有什么杀人案了,今天遇见这么一桩公案,村民们都兴奋了起来,生怕落在的他人后面。
李国新正闲坐在田埂上抽烟,见海子小叔领了这么多人浩浩荡荡的杀了过来,站起来问到,“公安来了吗?”
“公安没来,我把韩庆宇抓来了!”韩庆宇被海子小叔勒的几乎喘不过气,他到现在一个丈二的和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老李,你给韩庆宇讲讲怎么回事!”海子小叔说到。
“你小儿子打死人咯!”李国新平时就很看不惯韩庆宇一家处处都摆出一副有钱人的模样。眼下有这机会,少不了要好好看场热闹。心里只想,任凭你韩庆宇多能耐,儿子打死了人,看你能怎么办!所以他说起话来也变成了阴阳怪气的。
“李国新,你不要两张嘴皮一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韩家与文大爷素来无冤无仇,你怎么就说是我家小儿子将文大爷打死了!我还没说是你们李家的人把文大爷打死了的!”韩庆宇快气疯了。
“哼哼!”李国新冷笑到,“你看看,这把锄头是你家的吧!”李国新手里拿着锄头,递给韩庆宇看。韩庆宇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一个名堂。农村里的农具,谁还会在上面写上本家的名字了,看起来都一个样。韩庆宇看的是像自家又不像自家的,一时半会也答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这把柄上留有韩裕虎的指纹呢!到时候等公安来验一验,谁是凶手,就清楚了,可不是我一张嘴断出来的!”
李国新顿了顿,抽了口烟,接着说到,“锄头你看不出来是谁家的,下面的这块田总是你家的吧!”
“是我家的没错,那又怎么样!”韩庆宇努力镇定下来,想弄清楚一个头绪。
“你再看看田埂上这个口子,是不是才挖的!”几个好事的农民围上来,纷纷咂舌,“看起来就是昨天晚上挖的,土都还是新鲜的,一田的水都流到下面田里去了!”
海子小叔将韩庆宇一把拉到这个缺口边。韩庆宇也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果然和村民们说的一样,白哗哗水从这里流到了坎下自家田里。有了这半田的水,自家的稻子被救了过来,发黄的叶子已经开始变绿了。韩庆宇看得心里不是一阵暗喜却是一阵哆嗦,心想小儿子不会真这么糊涂吧,挖了人家田埂,还打死了人家的人。围观的人渐渐闹腾了起来,“你们家老幺挖了人家的田埂,还打死了文大爷,这事不用公安去断,我们就能断清楚!”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的韩庆宇心里是七上八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就此认错: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但他又不知道怎么辩驳,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能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韩庆宇心里清楚的很,一阵酸楚,扬声长叹,大有英雄末路的气概。他以为把小儿子拴在身边就没事了,谁想到到头来惹出这么大的事。
早上韩庆宇听闻文大爷的死讯,心里震动不小,立刻就过来一看究竟,不想竟然牵扯到了自家的人,韩庆宇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耳边同时飞过了无数只苍蝇。
韩庆宇的老伴走的慢,这个时候她才来到这里,眼见一群人正围着她的丈夫,不由的让她想起了文革时候的批斗会,当年她和韩庆宇因为在自家地里种了几棵南瓜,被人告发成投机倒把,戴高帽子,剃阴阳头,游街,到现在还是她的噩梦。那段经历让她害了一场大病至今未痊愈。现在她一见这种架势,以为又回到那个时代了,慌忙挣扎着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哭着喊着,“你们放过我家老头子!”
韩庆宇看见老伴儿战战巍巍的从人群中挤过来,苦笑到,“你来这里干什么,不在家好好歇着!”
这个惊恐的老太太一手拉着海子小叔的说,老泪纵横,“侄儿啊,你韩叔一把年纪了,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吗?”
海子小叔看着她上了岁数,又犯着病,还不忘护着自己的丈夫,心中一软,抓着韩庆宇的手不禁放开了,黯然说到“你家儿子将我爸打死了!”
老太太听了并不信,“这怎么可能,昨天他还下地去了呢!”
“不信你问老韩!”
老太太回头看着韩庆宇,韩庆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李国新见状将锄头一把仍在地上,冷冷地说到,“证据确凿,只等公安来了!到时候你儿子逃到天涯海角,都得给文大爷赔命!”
老太太听到这句话,感觉觉整个天塌了下来,韩裕虎可是她的命根子啊!老太太心中一堵,说了句,“老天爷啊!你……”然后就松开了抓着海子小叔的手,旁边的人来不及扶,一头倒在了稻田里。
韩庆宇一把抱起老伴,哭了起来,“你们这些挨千刀的,她的心脏一直不好,怎么受得了这么大的刺激!”
一群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你媳妇儿自己有病,管我们什么事!”
海子小叔听了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赶紧送到医院啊!”韩庆宇一听,慌得就要背起老太太站起来走,没想到自己岁数也大了,两腿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背了半天没能站起来。海子小叔从韩庆宇背上一把接过老太太,说到“我来背!”
等海子小叔和韩庆宇把老太太送到镇上医院,再回来家里,公安已经到了一会了。他们听海子小叔讲了事情的经过,又到现场做了勘察,最后说等法医做了鉴定才能定案。村民听说法医要对文大爷尸检,都感觉是在看电影了,将院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但是两个穿制服的公安把守在门口,屋里的情景他们也只有想象的份。
等到下午,结果出来了。尸检报告上是这样说的:导致文大爷致丧命的不是韩裕虎的拳伤,而是那颗在文大爷胸前潜伏了半个多世纪的子弹。韩裕虎的行为构不成杀人罪,只承担民事过错。
命运如何说的清,给文大爷带来一生的荣誉,让他大半辈子衣食无忧的是这颗子弹。最后夺去他性命的也正是这颗子弹。
英子和海子被他们妈叫回家,他们爷爷的丧事已经办了一天了。要说他们爸爸的离世他们还没有很深刻的感触,这次,无意是生活又给他们上了沉重的一课。成长的过程,不就是这些至亲至爱的人纷纷离场吗!他们自己心里悲痛万分,还得时时刻刻陪着他们的妈妈。海子现在最担忧的就是,怕他妈妈过不了这一关。
海子他妈心中的痛苦,恐怕是海子和英子难以理解的。是文大爷带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又给了她无微不至的温暖,要说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绝对是文大爷。失去他的这种悲伤,却是无法说出的。就像有一把钝刀,再一刀刀割她心头上的肉,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她的世界顿时没有了光,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无尽的黑暗!
文大爷丧事的第三天,韩家也办起了丧事:韩庆宇的老伴儿死了!当天海子小叔将老太太送到镇上的急诊室,医生说并没有多大把握,韩庆宇又把老太太送到了宜昌的中心医院,老太太在中心医院只急救了一天,当天晚上就断了气。
前后不差两天,松树岭添了两座新坟。海子在看到韩庆宇的时候,他几乎快认不出来了。韩庆宇头发全白,胡子巴扎,眼角积着眼屎。自从文大爷和老伴死后,他有时梦见文大爷,有时梦见自己的老伴儿,总觉的他们没有走远,时常一个人出神。有时候他在他老伴儿坟前烧纸一烧就是一个下午。累了就躺在松树岭前的那块荒草地昏昏沉沉的睡起来,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松树岭这块地真的风水好吗?韩庆宇越来越怀疑当初那个风水先生是不是看错了,要是不换坟地,兴许老伴儿就不会死了,儿子也不会失踪了。
韩裕虎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依然杳无音信。
海子他妈在文大爷丧事办完后没几天,大病了一场。她先是发烧,接着是没日没夜的说胡话。开始海子和英子还以为他们的妈只是感冒了,从医院买了些感冒药,他们的妈妈吃了两天,还是不见好转,晚上更是浑身冒冷汗。慌得海子、英子找他们小叔赶紧把他们妈送到了镇上医院。
医院没有检查出来他们妈妈得了什么大病,海子他妈住了一个月的院,病情好转了些,就出院了。
文涛知道他爷爷去世后,大哭了一场,那天晚上他在营帐外吹了半夜的口琴。他是多想回家呀!但是这个家对他而言是作为一种慰藉存在,就像一条莫须有的退路,给了他能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一个人闯下去所需要的勇气和支撑。事实上家里很多事的发生文涛都不在场,让他离这个家庭越来越远了。
文大爷死后,这个传统的家庭要分崩离析了。这一年春节,本来应该是一大家人在文大爷家过春节,文大爷死了,也就各在各家过了。文涛带了一个女朋友回家,听说是一个新疆的姑娘。这个姑娘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大喜悦的气氛。海子和他们一起吃过一顿饭,也没有问文涛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他们在文家村只呆了三天,腊月二十九到的家,正月初二就走了。
海子家的春节过的也简单的很,自从他们爸爸去世后,春节就再也没有过的像以前那么繁琐。贴对联,画桃符,拜灶神,办年货……统统免了。今年春节,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就是春晚,海子也感觉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今年的春晚海子他妈还没等到12点数倒计时就睡觉去了,一家人只剩下海子和英子两兄妹守在电视机旁。
到了十二点,外面没有北风,也没有下雪,是一个难得的晴朗的冬夜,漫天的星星格外的明亮,令人错觉这一天的天空特别的近。对面的山上亮起了绚丽的烟花,在黑暗中划出许多美丽的弧线,一闪即灭。鞭炮声让寂静的山村很快热闹起来,山谷间响起了清朗的回声。这个时候要是他们爸爸还活着在,烟花是一定要放的。
海子找来两串鞭炮,和英子在院子里放了半晌,惊的一只躲在院子角落的野猫落荒而逃。不知道是少了什么,鞭炮声没有让院子热闹起来,反而让原本寂静的院子更加寂寞了。
到了正月初一,他们也不用去他们爷爷家去了,也再也没有人给他们压岁钱和那些令他们嘴馋的糖果。海子和英子拧着两捆纸钱来到松树岭上坟,遇见了韩庆宇,他不仅是头发全白了,现在连胡子也成花白的了,正一个人在给他老伴烧纸钱。他几乎没有看见海子和英子上来,海子和英子过去跟他打招呼,他支吾的一句,竟像是不认得海子和英子了。文家村的强人半年衰老成了这样子,谁能想到。
海子爷爷和爸爸的坟头上已经长出了许多艾蒿,结着很多草籽儿,在风中摇曳。坟头下的火盆里堆满了火纸燃烧过后的灰烬。海子和英子又痛哭了一场。他们是多么想念他们的爷爷和爸爸啊!
等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海子和英子准备回去了,韩庆宇还坐在他老婆的坟前的草地上。海子于心不忍,走过去拉着他说,小心地上潮!但是韩庆宇似乎没有听见。
少了往年那些来给文大爷拜年的后生,文家小院直到正月出头,一直静悄悄的。那些热闹、温馨的年,成了海子和英子脑中永远抹不去的回忆。
不只是海子家,春节对于很多这样的家庭都过的是越来越冷淡。即是很多农民千年迢迢,抢火车票,挤硬座,吃泡面,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家乡,也是热闹给村大队了。每年春节,村大队聚满了外出打工回来的农民,他们带回了钱,同时也让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席卷了小山村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中大多为新一代的农民工,穿着最时髦的衣服,烫成了城里青年的发型,成天泡在村里的麻将机、娱乐机上。满口操着广东腔夹杂着英语说着洋气的话,唬的村里的中老年人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他们在北上广一类的一流城市谋生活,挣扎在富士康之类的工厂,拿着几千元的薪水,没日没夜的像机器一样工作,没有五彩缤纷的未来,也没有浪漫激情的青春。只有等每年春节回到了家乡,才或许能找到一些存在的意义。但是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这个梦中的伊甸园,得到的还是失望。故乡早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故乡了,即是在文家村,耕耘和收获越来越不适应这个时代了,捷径和资源才是这时代的潮流。于是他们又迫不及待的想回到城市,他们宁愿呆在一个无法容纳他们的地方思念一个曾经属于他们的地方。
海子每一年春节回家,这个文家村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那山依然是那山,那河依然是那河,但是那些人却已经不再是那些人了。文家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老去。留下的人越来越多的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淹没在山村里,忍受着孤独和无奈,但是他们依旧满含希望。他们在等一个未来,就是等男人们挣了钱,把他们接到城里,那儿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