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文大爷死后,转眼两年的时间过去了,但是文家就像得了一场重病的老人,迟迟没有恢复过来。
海子的大学转眼到了大三下,这是一道分水岭。对于很多大学生而言,这段时间不好过。奋斗了三年的学生还能够淡定,但是也不能够有恃无恐,空前的就业压力摆在面前,百万大军过独木桥的高考与现在的大学生就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真正能够做到有恃无恐的学生只有那些家里早已经给安排好了退路的。其实大学对于出生在不同阶层的学生而言完全具有不同的意义:对于出生于底层的穷大学生,它是一条通向上层社会的途径。对于出生在上层社会的学生,上大学只是一件装饰品,和买一辆凯迪拉克没有什么不同。还有一类人,他们既没有显赫的身世,也没有付出足够多的努力,此刻一定是热锅上的蚂蚁。一看其他人的各类证书摆在桌子上比山高,还有这样的实习经验,那样的创业经历。而自己到这个时候简历上还只是白纸一张。这个时候,他们才真切的感受到,每个人都在上大学,每个人都过了三年,但是每个人的收获却有着天壤之别。高中时代竞争的残酷是显而易见的,大学的竞争更加激烈,因为大学的竞争是隐性的,不再是可以量化的分与分的差距,连一个公示榜都没有,时时刻刻提醒着你已经落后了多少分。如果说高中一锅沸水,大学则是一锅温水,许多青蛙来直到最后被煮死在了锅里都不曾挣扎一下。
此时很多人加入了励志的队伍。有人选择了考研究生,一夜间恢复了高考的状态,起早贪黑,不是泡在图书馆就是在自习室抢座位。有人选择了就业,四处寻觅实习机会,参加各种培训会,为找一份好工作做着一点一滴的积累。也有人选择消极遁世,他们无力面对自己身份和状态的巨变,只能够蜷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一切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他们说是宽容,其实更残忍更准确的说法是:这是一种消极的生活态度。他们在这种心态中生活着,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会觉得可悲,但他们已经懒得改变了,只能寄希望等着跨出校门之后或许会改变。
年轻大学生中这种心态的衰老和倦怠是非常普遍的。他们缺乏信仰,失去了追求的目标和动力。从而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感,一个个成了空心人。毕业后,他们中有的只能把人本能的欲望膨胀到极端,或者依靠利益的驱使,不择手段的在名利场上追逐,有的则消极退缩,遁世或者混世。站在通向社会的大门前,他们看见的是不公平的竞争,制度上的腐败,人与人的敌意,社会风气的毒化……这些现象的存在更是加重了他们对于进入社会的恐惧,提前让他们进入了老年状态,对整个时代充满了一种无力感。
海子对危机感这方面要比一般人迟钝。早早地,许清如报了很多补习班,参加了各种证书的考试。这些证书在海子看来一文不值。但是他不好拂了许清如的意,也跟着许清如报了很多补习班,考取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证书。许清如本来打算考研究生,她家里人早在她考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给她订好报考哪所大学的研究生了。但是海子却打算直接就业,现在海子家里的处境,已经不允许他再耗费三年的光阴在学校了。英子今年初中毕业,海子他妈身体状况又时好时坏。海子自知他现在必须承担起抚养妹妹读书的责任,就业成了他没有第二条的路的选择。其实很多人选择考研究生,并不是为了学术上的深造,却是本着对社会的恐惧,对校园生活无限的迷恋,逃避马上令他们无法是从的就业的压力。许清如对海子家里的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她也就打消了考研的念头,成天拉着海子,跟着众人跑宣讲会,听就业培训,趁着各种闲暇机会充电。但是海子漫不经心的态度令她十分担忧,每次许清如拉着海子参加这些活动的时候,海子总是说,怕什么,工作那么多,怎么会找不到工作。这让许清如很老火,很多事明明是她为海子着急,海子自己反而不温不火的。
更重要的一层许清如没有对海子讲,她不想再对家人隐瞒她的恋情了。她和海子在一起已经三年多的时间了,很多人结婚还过不了三年了。但是她实在又担心,父母会反对她和海子的交往。这倒并不是因为海子出生于农村,更不是因为海子家里负担重,有一个生病的母亲和一个在读书的妹妹。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在海子身上依然挂着四个字,“前途未卜”。
海子许多天真不切实际的想法让许清如很欣赏,现在成了她最忧虑的因素。许清如看见海子身上有许多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天真。所以在她心里盘算了无数次带海子回家的计划,始终没有付诸行动。对比起承受这欺骗家人的不安,更难让她接受的是自己的恋情遭到家人的反对。许清如倒不是害怕父母坚持反对,她知道如果自己执意坚持,父母最后一定会让步。她怕的是如果海子遭到自己父母的拒绝,他的自尊心会让他退缩。她对自己的父母十分有把握,对海子却一点把握都没有。
海子对许清如的想法却是一无所知,他还一直沉醉在他的大观园里了。海子时常对许清如说,“我们成了假模假式中,两尾漏网的鱼,不能跳舞不能唱歌不能暴露,在这个季节,我们适合坐在锋芒的背后,幻想给世界灌输一点点酒精”。这段话对于处于热恋中的许清如而言就是一罐子蜂蜜,很多时候她想起这段话心里都会一阵温热。做两尾漏网的鱼,多幸福呀!
有一次暴雨过后,许清如和海子在湖边散步,路过一个水坑,他们看见水坑里有一条两寸多长的鱼,海子只当是暴雨将鱼冲到了岸上,一把捡起鱼直接扔回了湖里,突然这个时候从草丛里蹦出一个老头,他拿着一根钓鱼竿,一脸怒容,喝道,“你怎么把我钓的鱼扔呢?”海子才知道他刚刚放生的这条鱼是这个老人家辛苦了一上午的劳动成果,瞬间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应答,许清如赶紧帮海子解围,说到,“大爷,这条鱼太小了,不够吃,该放它一条生路!”事后许清如一直笑海子,“你怎么这么二啊!”这一刻,打动了许清如许很久。
要知道爱情的甜蜜总会同时带来酸涩,现在许清如却又担心,海子太不切实际了。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一个人要面对现实的一面呀!
英子中考前夕,英子心里没有底。海子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好好叮嘱了一番。海子也很担心英子考不上高中,英子和她妈妈小时候一样从小就不爱学习。果然,英子中考考的是一塌糊涂。要上高中,每年需要额外交三千元的借读费。选择技校,也要两千多的学费。现在海子没有参加工作,他们父亲去世时留下的那笔钱现在也是所剩无几。尽管家境艰难,海子还是铁了心要让妹妹读书。
但是英子却不想读书了,她好几次给海子打电话说明她想出去打工。确实,别说英子没有考试高中,就是很多考上了高中的学生都不去读书了。大学生这些年就业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现在到处充斥着读书无用论。要不是国家硬性规定九年义务教育,估计很多孩子初中读不完就出来打工了。
海子他妈对英子是否应该再接受教育,她也没有抱一个坚决的态度。一方面她自身都是不爱读书的人,另一方面,她还是受传统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影响,觉得女孩子的出路无非是嫁人生子,读那么多书,除了浪费钱没什么用。海子本来给他妈打电话是让她妈妈教育教育英子,但是海子没想到他妈妈是这种态度。两母子在电话里吵了好几架,最后气的海子对他妈说到,“你不管她,我管!”海子回头又把英子骂了一顿,英子也不理解海子怎么一根筋的要自己上学,结果海子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后,英子再也不接海子电话了。
大三暑假,武汉的天出奇的热。整个城市像一个大蒸笼。坐在宿舍吹着空调风扇依然衣服依然会被汗水浸透。海子在武汉一家报社找了一份实习记者的工作,实习工资一月一千。这份工作比当年那份送外卖的工作轻松多了,又与海子的本专业相关,海子干得相当顺利。更让他期待是每天下了班后和许清如的约会。尽管海子兜里没有什么钱,他只能带着许清如在江边散散步,或者去公园坐一坐。海子在心里盘算着拿了第一个月的薪水一定要带许清如去吃一顿西餐。海子没日没夜录了一个月稿子,很快拿到了一千元的薪水,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笔巨款。海子揣着钱拉着许清如往江边的一家他们路过了无数回的西餐厅走,许清如说还不如去乘船了。实际上是她知道海子现在正缺钱。傍晚,他们来到东湖,租了一艘小船,上船前海子买了一个柚子,两人把船划到湖中间,海子剥着柚子,许清如挽着袖子轻轻拨弄着浆。海子剥一瓣,往许清如的嘴里送一瓣。小船儿在湖中央悠闲地打着转儿,晚风贴着湖面吹来,夹杂着柚子的芬香,格外的令人神请气爽。天空中偶尔有几朵云飘过,夕阳的余晖洒下,将湖面,小船,许清如都度上了一层金黄。他们一个柚子吃完,已是华灯初上。一轮上玄月正缓缓从东方升起,远处这个城市的千家万户点亮了灯火。他们坐在船上不停地拥抱,亲吻,舍不得浪费了这一分一秒相聚的光阴。最后直到许清如她爸爸给她打来一个电话他们才不得不得分离。她靠在海子身边,和她爸爸说她这会儿在她的一个朋友家,正准备回去……
两人依依惜别,等许清如走后海子不得不得面对一个现实,这一千元钱离英子的学费还远着了。再等一个月等领了下个月的薪水倒是能凑足英子的学费,但是也就过了报名的期限了,海子是一筹莫展。这个时候海子才算是真正体会到当初他父母的艰难。最后许清如偷偷从家里拿了一千元借给了海子,海子拿着钱回到宜昌给英子报了一所技校。这件事让海子感激不已,同时也让他羞愧不已。第二月的实习工资一拿到,海子就将这笔钱还给了许清如。
海子自己给英子报了名,海子他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等到开学时间一到,她还是把英子送到这所技校读书去了。
大四上,是毕业生最忙碌的一个季节。这个秋天,很多企业来到了江城招人。但是对比起这一届上百万的毕业生而来,仍然是粥多僧少。每一场宣讲会,不管是不是有名气的企业,都是挤满了满面笑容,怀揣简历的学生。面试官面无表情的收着简历,一挪一挪的简历在他们面前对成了山,后面再有人挤进去想投简历的时候,他们双肩一耸,职业性的抱歉一笑,“对不起,名额已经满了!”简历被收了的人心里一阵窃喜,简历没有投出去的人心里一阵沮丧。其实,在那一挪一挪的简历中,大多面试官一眼都没有看,就直接被扔进了垃圾篓里,连废弃的报纸都不如。海子曾看见,一个面试官接过一个学生递给的简历,他看都没看,直接折了几折塞在了一支桌腿下,他的桌子不平,正找不到垫的东西了。结果,那个学生还要笑着将第二份简历递给他。海子现在才明白他先前真是太乐观了。有一个岗位招人,海子刚想凑上去,很快被人群挤到了一边。有一个公司挂上了招人的牌子但是桌子前没有多少人,海子凑了过去,他刚坐下,面试官冷冷的说到,我们公司只招武大和华科的应届研究生。海子还未张口说一句话,就碰了一鼻子会。他本想你们公司招什么人才,需要武大和华科的研究生,但是当他碰到对方轻蔑的眼神,涌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许清如碰见的机会比海子更少。更多企业来招人,上面明写着,只限男生。有些单位虽然没有明写,但是一看见是女生就直接PASS掉了。
十一月出头,同学院的学生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拿到OFFER了,但是海子和许清如投出去的简历都是石沉大海。许清如是越来越沮丧,海子想安慰下她,却再也不说出来故作轻松的话。现在轮到海子着急了,全家的希望现在全部放在他的身上。全家人为了他上大学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可以说,海子家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都是因为供他读书。现在海子要是大学四年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不只是他面子上过不去的问题,更是会让这个本来已经陷入灰色的家庭走向绝望。
今年武汉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十一月底,就下起了第一场雪。这天武大有场招聘会,许清如和海子六点钟就起床,他们担心去的晚了人太多就没有机会了。天还是黑沉沉一片,空中雪花漫天飞舞,地面已经积了一尺深雪,上面还没有行人走过的痕迹。路边的树一片银装素裹,在路灯下婉约可见,密密匝匝的雪正在越下越大。两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围巾,裹得严严实实,海子骑着自行车带着许清如匆匆往珞珈山赶。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空气中正在凝结着冰渣子。许清如躲在海子背后,紧紧缩成一团,海子听得见她正在不停地打哆嗦。
两人快走到珞珈山的时候,东方才刚刚有了几缕曙光。就在转弯的地方,有一段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海子一不留神,两人重重摔在了雪地里。海子慌忙扶起许清如,突然看见许清如流出了两行热泪。海子心中一酸,想过去抱她。但是许清如一把将海子推得退了几步,海子还从未见过许清如发这么大的脾气,愣在了当场。
“你自个儿去吧,我不去了!”许清如两只眼睛已经是一片红润,帽子上,睫毛上,衣服上,鞋子上,都落上了浅浅的一层雪,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粼粼的亮光。她的声音有些黯然,呼出的气很快在他们面前缠绕成了一团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