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思来想去,决定再干一个月。
自入三伏天来,江南大部分地方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炎炎烈日几乎将文家村的稻田煮成了汤锅。虽说这些年大多数年轻人早已经去了北上广打工,但是村里还有许多中老年农民,他们固守着这片土地,和几千年来所有的农民一样,起早贪黑,辛勤地耕耘着在。但是眼下,成片成片的稻苗像一群垂危的病人,再多坚持一天都是十分艰难。稻田里的水越来越浅,等到稻田里的最后一滴水蒸干,今年的汗水就要付诸东流了。堰塘里,水渠里的水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被抽干了,它们率先一步露了底,里面养的鱼,泥鳅,黄鳝,莲藕,高笋……纷纷落难,没能逃过这一劫。黝黑肥沃的淤泥在三五天内被晒成了灰白色,一指多宽的裂缝纵横交错。阳坡的稻田已经干枯了,枯萎的稻子一把火就能点着。种在阴坡的稻子,坚挺着没有倒下,但是如果三五天内不下雨,依然难逃一死。
农民遇见灾年,唯一能做就是听天由命。他们和稻田里的稻子一样,能活下去,就坚强地活下去,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就只能听天由命了。现在对他们而言,还没有走到绝路:稻子没了,大不了等雨来了再种玉米,种油菜,种花生,种土豆……遇上大旱大涝的年份,颗粒无收是常见的事。但是每天春天,他们都还是依旧辛勤地把种子种进土里,只有播种了才可能有收获,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至于收获多少,这就是老天爷的事了。老天爷愿意多给他们一些收成,他们会感谢老天爷。老天爷少给他们一些收成,甚至有时候什么都不给,他们也会骂老天,但是骂归骂,骂完依旧该种地的种地,该播种的播种。虽然播种了,不一定有收获;但是不播种,一定不会有收获!
文大爷是一个坐不住的人。虽说出院后,医生让他静养。但是他看见这么大片的庄稼死去,心里就像这水煮的稻田一样。每天傍晚,太阳靠近西山,文大爷就拿着他的旱烟袋在田间转悠。今年并不是他这一生中遇见过的最糟糕的一年。他经常劝慰这些农民的话就是,“想当年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们那辈人饿的只有观音土吃了,这种土,吃下去还好,只是有股腥味,但是要命的是拉不出来,很多人不是饿死的,而是活活撑死的!今年年份虽然不好,但是我们还不至于去啃泥巴啊!”确实,对于农民而言,最糟糕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再不济,也不会有人饿死。
宽慰人的话是这么说,但是文大爷坐看着这么多庄稼死怎么能不心疼。这几天,他常常坐在田埂上,望着成片倒下的稻子叹息,“多少粮食就这么没了啊!”这天文大爷忧心忡忡地转悠到海子家的一块稻田,就这边还有几块田的稻子还挂着穗子绿油油一片。这几块田位于阴坡,靠近山坡里有一股山泉,每逢大旱,山泉也不会干,所以这几块田能够幸免。文大爷刚转过山坡,爬上了田埂,看见一个人戴着草帽正挥舞着锄头在掘田埂,白哗哗的水沿着掘开的口子流到了坎下的稻田里。文大爷看见这种情景,无名火起,三两步冲到那人面前,喝道,“哪来的王八羔子,干这么缺德的事!”
文大爷突然的出现让那人受到了惊吓,只见那人慌忙丢了锄头拔腿就准备跑,但是文大爷眼疾手快,早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正眼一看,这人是韩庆宇的小儿子韩裕虎。韩裕虎今年三十岁出头,至今光棍一条。小学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做了很多年贩卖生猪的生意,赚了些钱,用这些钱买了一辆金龙大客车,经营一条从文家村到县城的专线。沿途村子的人进城返乡都得坐他的班车,一时他的生意好的不行。尤其是逢年过节,十多天赚净赚七八万不是问题。他有个毛病就是嗜赌,前年他在镇上打了两天两夜的麻将,回来的时候他载了两个牌友,在过一座小桥的时候,车翻进了沟里,这两个牌友当场就死了,他倒是命硬,只受了点皮外伤,住了一个月的院就出来了。那两个人的妻儿闹到文家村,要韩裕虎赔上各赔上二十五万才肯罢休。韩裕虎哪有这么多钱给他们,两家的家属一气之下把他告上了法院,法院最后裁决韩裕虎各赔偿他们一家十五万。韩裕虎掏光了前些年所有赚的钱,又变卖了开了不到两年的大客车,最后还向亲友们借了十多万块,才付清了所有赔款。自从那次变故后,韩裕虎就被韩庆宇拴在了家里种地。
韩裕虎种的稻田就在海子家这块田的坎下,也是背着阴才勉强撑到现在。但是这两天也见底了,再没有水,一田的稻子就全完了。韩裕虎每天看着坎上这块田还有半田埂的水,早动了心思。李祥鑫死了,海子又不在,只剩下海子她妈一个妇道人家,就是掘了她的田埂,海子他妈又能拿他怎么样。
不巧的是他没有想到文大爷这个时候会来到这里,更没想到被文大爷抓了一个现着。他先是一慌,不知道如何是好。回过神一看抓着自己的人是文大爷,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年轻,文大爷一把年纪了,还怕他做什么,暗自镇静下来,一手掰开文大爷的手,恶狠狠的说到,“老东西,你想怎么样!”
文大爷哪里受过这个的气。自从志愿军带伤复员后,在村里走到哪,都是格外受人尊敬。再说又在这个村做了多年的支书,即是不在任上,余威也尚在。
“小兔崽子,你刚骂我什么?”文大爷受到这番辱骂,怎么咽得下这口气,老脸涨的通红。
“骂你老不死的,又怎么了,参加过抗美援朝有什么了不起,当过村支书有什么了不起,穷老头子一个,给老子滚开些!”韩裕虎扛着锄头,撩开文大爷的手就要走。
“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就是韩庆宇在这,也得给我客客气气的!”文大爷气的说不出话来,一只手紧紧抓着韩裕虎的胳膊不放!
“我爸怕你,我可不是我爸!你把手拿开些!”韩裕虎有些不耐烦了。
“今天你得把话说清楚,不管是什么年代,总得有个王法。要是你诚心认个错,兴许老子就放你一马。要是你还这么横,今天非把你送到公安局里去不可!”文大爷气在头上,是铁了心要教训韩裕虎。依他年轻时候的脾气他早削韩裕虎了,挖了人家的田埂,偷了人家的水,还这么横,这不是强盗吗!
韩裕虎听文大爷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慌了,他还真怕文大爷要送他到公安局,涨红了脸,怒吼到,“你放不放手?”
“你说放就放?今天我就要教育教育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让你知道怎么做人,让你知道尊敬前辈!”文大爷早年参过兵,两口手像铁箍一样紧紧攥着韩裕虎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公路上拉。
韩裕虎又急又怕,一个劲的吼着,“你他妈给老子放手,再不放手老子不客气了!”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客气法!”文大爷毫不示弱。
韩裕虎原想文大爷年纪也大了,吓一吓就没事了,也没当回事。现在才知道文大爷是动了真格,且惊且怒,心想要是真被一个老头子送到公安局去了以后还怎么活,顿时恶胆横生。
“死老头子,再不放手,出了什么事是你自找的!”说话间韩裕虎被文大爷一把拉了一个踉跄,一脚踩进了稻田里。韩裕虎站起来后把拳头攥的咯咯响。
“你还想打人啊!我倒看看你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子今天就站在这,你有种,拳头就往我身上搁。”文大爷眼睛死死盯着韩裕虎的脸,韩裕虎的脸早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韩裕虎脑子一热,怒吼一声,只一拳,打在了文大爷的胸口上。文大爷没有想到韩裕虎真敢打他,猝不及防,先是心口一疼,再也喘不过起来,接着眼前一黑,一头倒进了稻田里。
韩裕虎没想到只打了一拳,文大爷就倒下了,还以为文大爷是在装死吓自己,他壮着胆子将文大爷拉到田埂上,手指头放在文大爷的鼻口,没有气息。韩裕虎又喊了几声,“文大爷,文大爷,别吓我啊!”没有声音回应他,只有青蛙、知了一浪一浪聒噪的叫声。
空气突然变得异常闷热,韩裕虎只觉得从头顶到脚心都在冒着冷汗,腿脚一软,跪在了田埂上,喃喃说到,“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他已经吓坏了,大脑一片空白。
空中一声惊雷,打了韩裕虎一个激灵。韩裕虎再摸了摸文大爷的心口,确定文大爷没有心跳了。这时韩裕虎脑子才转起来,看清楚了他现在的处境,他的确真的将文大爷打死了。这已经成了一个犯罪事实,杀人是要偿命的啊!韩裕虎腿脚忍不住打起了哆嗦。他毫无力气的坐在田埂上看着一动不动的文大爷说到,“都是你害的,你已经是一把年纪,而我才刚过三十岁啊!”一个声音在韩裕虎心里突然响了起来,“快跑啊,不跑等着给他赔命啊!”这个声音一提醒,韩裕虎顿时明白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跑。想清楚这点后他也顾不得太多了,拔起腿就没命的跑了起来。这时韩裕虎已是一只惊弓之鸟,两只腿就像生了风一样,他沿着田埂窜到到一片杂树林中,林中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他一路狂奔,瞬间没有了踪影。
到了晚上十点多,海子小叔见文大爷还没有回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寻常文大爷七八点钟就回家了。文大爷从医院出来还没有几个月,现在这么晚还没有回来,说不定出了什么事,海子小叔叫了海子小婶,两口子打着手电筒,到文大爷经常转悠的地方四处寻找。一个多钟头后,他们在先前那块稻田边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影,海子小叔打着手电筒走进一看,正是早已经断气多时的文大爷。
慌乱之下海子小叔并不知道文大爷已经死了,还以为文大爷是病犯了。海子小叔背起文大爷就往卫生院没命的跑,海子小婶打着手电筒,一路也跟在后面跑。等他们跑到村卫生院,值班的乡村大夫见是海子小叔,慌忙迎了出来,海子小叔喘着粗气喊道,“快救救我爸爸!”
那医生看了眼文大爷的脸,早已经没有了气色,又摸了摸文大爷的鼻口,早已经没有鼻息,叹了口气到,“你爸爸已经断气了!”
海子小叔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是五雷轰顶。腿脚一软,一屁股坐在了院子里,他这时才发现文大爷早已经是手脚冰凉。
海子小叔怎么也不会想到,几个小时前还好好的文大爷这会就已经离他们而去了。大夫和海子小婶安慰他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见他两行热泪滚滚而出,海子小叔抱着文大爷,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有时候,男人哭起来比女人更惊心动魄。
各种悔恨涌上心头,海子小叔心里阵阵酸痛。海子小婶哭着劝丈夫,“我们先背爸爸回去吧!”
海子小叔背着文大爷刚站起来,结果一头扑在地上,慌得大夫和海子小婶赶紧扶他站了起来。海子小叔缓了口气,将文大爷背回了家!
到了家后,海子小叔给海子他妈打了个电话。英子这几天在她的一个同学家玩,只有海子他妈一个人在家。她忙碌了一天刚躺下,听到电话铃响,赶紧起来接电话,没想到电话里是海子小叔告诉她文大爷的死讯。海子他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海子小叔说了第二遍的时候,她才确信自己听清楚了,文大爷死了。
海子他妈只觉得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慌忙挂断电话,也来不及换鞋,一路小跑到了海子小叔家。一进门,正屋中间支了两扇门板,门板上放了一张凉席,文大爷直挺挺躺在凉席上。海子他妈几乎是挪着步到了文大爷跟前,文大爷两眼紧阖,手脚冰凉,任由海子他妈怎么哭,怎么闹,都是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文大爷为这个家操劳了一生,终于是走到了尽头。尽管他早给了他的两个孩子足够长的准备时间,但是当他真的离开了,他们还是没有准备好。两姐弟现在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此刻的他们和当年跪在李祥鑫灵前哭泣的海子和英子没有什么不同。虽说没有那么凄厉,却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哀伤。
海子小婶眼见这种情形,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试图去劝慰他们,却发现自己也是非常难过,要不是文大爷,她可能早已经不在这个家了。文大爷对她的好,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到最后海子小婶也悲切的哭了起来。
三人一直哭到快天明了,海子小叔回过神来,要通知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文大爷的桑讯。很快,整个文家村的人都知道文大爷去世了。文家院子里不一会聚满了人。
韩庆宇这边他和老伴正弄不清楚小儿子为什么一夜没有回家,突然就听说文大爷死了,韩庆宇洗了把脸就往这边赶。这个时候,经过一夜的逃亡,韩裕虎早已经远走他乡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乡亲们来到文家院子里,很多人奇怪一向乔健的文大爷怎么突然就死了,李国新也觉得很蹊跷,问海子小叔,“你在哪发现你爸爸的!”海子小叔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当海子小叔再理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发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先前他只顾着悲伤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很多地方不对劲。当即两人来到昨天的事发地点:一把锄头横放在田埂边,田埂被挖的口子还没有合拢,整个稻田的水一夜时间流的干干净净,几株稻草被踩得歪歪斜斜,他们又看看了田里的脚印,很明显是两个人的。李国新问海子小叔,“坎下的稻田是谁家的?”
“韩裕虎的!”海子小叔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到了一个七七八八。
李国新说到,“肯定是韩裕虎掘了你姐家的田埂,被你爸爸发现了,然后他们起了争执打了起来,你爸爸斗他不过,被打死了!”
“那个王八羔子,看老子不要了他的命!”海子小叔提着锄头就要冲。
“估计他早跑了,赶紧报案,这个锄头是作案工具,你别拿走了,另外还要保护现场,等公安来!”海子小叔一想觉得李国新说的对,他让李国新守着这,自己赶紧回到家里,拨了110,报案说文家村有人杀人了!
正在这时,韩庆宇赶到了文家院子,海子小叔看见韩庆宇,两眼分红,几步从屋里窜出来,拧着韩庆宇的衣领骂道,“你家那个兔崽子了,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