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消失的光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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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皇历刚刚撕下“芒种”这一页,六月的天已经是火辣辣的,2003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常早了几个礼拜,往年这个时节正是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梅雨季节。这阵子,似火的骄阳抽干了整个大地的生气,只剩下聒噪的知了兴致勃勃地“热啊,热啊”叫个不停。几年前刚修好的公路像一块被遗弃在山腰间的铝合金皮子,惨白一片,在漫山遍野的浓绿中格外的扎眼,没有一辆拖拉机会在这个时候上路。公路上下,向阳的山坡是一片片齐整的玉米地,不管是勤快人家还是懒汉的地,这个时节的玉米都已经抽出了嫩青色的须子,就像十七八岁少年的刚冒出来的胡须,稀疏但是生命力旺盛。背阴的地方则是沿着山坡平整出的稻田,一层一层,从山脚一直铺到山尖。稻苗的绿显得深沉的多,偶尔一阵风吹过,从密密麻麻的稻叶中露出几缕穗子,耷拉着脑袋,对着半田埂的水叹息。正是芒种的季节。

一个小女孩儿,七八岁左右,短短的头发刚够扎住两个马尾,各系着一条鲜红色的头巾,在田埂上欢快地蹦跶着,仿佛这些弯弯曲曲的田埂就是女孩脚下的橡皮筋。她一边跳一边喊,“哥,有人打电话找你。”清脆的童音穿过绿油油的玉米地。一个少年循声冒了出来,一手拿着一本小册子,另一只手中揉着一团报纸。“别喊这么大声,我听得见,英子,爸妈在家吗?”少年小心拨开玉米,利索的从玉米地里的穿梭而出。“爸妈都下地去了!”叫英子的小女孩紧跟在少年身后,只见这个少年宛若一只灰色的兔子,从上一块玉米地的田埂跳到下一块地里。他刚落地,转过身一把接住跟随他从梯田上跳下的妹妹,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把六七级梯田甩在了身后,匆匆来到院子里,只听少年说到,“英子,你在门外守着,看见爸妈回来转过山坡就告诉我。”少年将手里的报纸叠成了一个小尖帽戴在英子头上,自己飞身跨过门槛,钻进了屋里。刚从阳光下来到室内,屋内显得有些光线不足,片刻后才看清屋内的陈设:贴着内墙正中间摆着一张老式的八仙桌,上面摆着三个开水瓶,两个白色茶缸,五六盏玻璃杯,在桌子另一边,上面有一台座机,话筒搁置在一边,少年拿起听筒,端起其中的一个瓷缸喝了一大口水。“喂,你还在吗?我回来了!”

“明天就要中考了,准备的怎么样了?”电话里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她似乎等了很有一会时间了,但是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责怪。

“还需要怎么准备,不就是一个中考吗?”

“你当然不用担心,我怎么能和你比呢?看了一上午的书,做了一套试卷,还是几道题不会啊,怎么办?”

少年看了眼门外,英子戴着报纸折成的小尖帽一本正经地坐在院子里的石磙上盯着他们爸妈回来的路。他又不安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这会十一点半,这个时点地里已经热的不能干活了,他的爸妈应该正在回家的路上。

“全县十一个乡,二十几所初中,一万多初中毕业生,县重点高中才招八百多个学生,那么多人考不上高中,难不成不活呢?”少年想安慰她。虽然说他的成绩一直不错,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气一定能考上重点高中,毕竟竞争压力就摆在那里。这么说,兴许双方都会好受些吧。

“我怕我会让我爸妈失望!你不知道,他们对我寄予了多大的希望”电话那边的女孩儿的声音有些低落。“补习班也报了,给老师的礼也送了,再考不好,真是怨不得任何人呢!”

“你考不考的上高中对其他人都不要紧,主要是对得起你自己!”他本想再说一些只要你努力过就没遗憾的话,又觉得真说了这样的话,对方可能会真伤心。

“你说,要是没有考试,中学就一直这样读下去,多好!”电话那边的女孩儿沉默了片刻说出这句话,少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这样好吗?对于他而言,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说到好,课程压力不大,在学校还有这么一个知心的朋友。回到家还能带着妹妹上树摘梨,下河摸鱼,确实逍遥快活。说到不好,说起来有些酸人,到现在为止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还只是本乡镇,就连十几公里外的县城都没去过。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失落。要不是他考上了初中,可能现在连镇上都不可能去。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是四处谋生活的生意人,不可能带着他走南闯北。他清楚的知道,想要走的更远,只有读书这一条路。从这方面而言,他是恨不得马上就中考然后去县城读高中。这几年他做梦都想去县城看一看,去看看那里的楼是不是比镇上更高,街道是不是比镇上更宽。

对面的女孩不知道此刻这个少年在想什么。即是他说了,她也可不能明白,北京上海她都去过,并别说这个只有横竖两条街的小县城了,她才不会向往这个地方。“我现在是越来越害怕了,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以后是什么样子,谁也不会知道!”少年看着门外:妹妹坐在院子里,近处是一小片竹林,竹林里藏着一方池塘,在池塘外是延绵不绝的玉米地和稻田。这些地方都是他小时候的乐园。远处的山矗立在他家对门,这座山背后就是滚滚的长江,可惜这座山挡住了他的视线。十几年来每天他推开门就只能看见这座山,正面看像一把直直插向苍穹的大宝剑,侧面看则像一对弯弯的水牛角。不知为何,此刻他对这些再也熟悉不过的场景觉得无比的厌烦。

“不要怕,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们都还会是好朋友!”虽然对于未来,他是不确定,但是对他和她的关系,他却充满信心,不会变。这种不会变,他以为这种不变就像他现在所看见的这片小竹林,池塘,玉米地,对面那座山……十几年的光阴过去了,还是和他幼小时候看见的一个模样。

“嗯”女孩儿宽慰了许多。“借给你的书看了吗?”女孩儿给他打电话原本是要问这个问题的。

“还没看完了,早上刚读完几首,不是太明白。”他摊开手里的那本书,是一本郑愁予的诗集。

找到他想找的这页,他朗朗念到:

“垂蛛在游丝上摇著,铁马样的摇著,不知怎样,那时间的弦摆戛然止住,顷刻,胸中便响起了,黎明的悲伤一片。”少年意犹未尽,“写的真是好啊!”

“你说说看哪里好了?”女孩儿这会显得有些开心,声音轻快了几分!

“说不清,反正就是很有感觉。”少年说到。

“哈哈,就知道,说你只会强说愁,你还不服气!”少女笑道。

“好吧,算你赢,我爸妈要回来了,先挂了,明天见!”

少年挂断电话,把英子喊进了屋里,烈日将他妹妹的额头烤出了层层汗珠,少年不禁觉得有些歉意,从水缸了接了盆水,给他妹妹洗了洗脸,自己也洗了把脸。这个时候他们的爸妈各自背着一捆青草进了屋。他和英子赶紧跑过去为他们接背篓。

“早上有没有看书,明天就考试了,整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要是考不上,活该你当一辈子农民!”他爸爸放下背篓,又接过他妈妈的背篓。

他们的爸妈刚四十出头。海子爸爸早年在村小校做代课老师,代了五六年的课,本想的学校改制还有机会转成公办教师,正儿八经的吃上公家饭。谁料到前年乡村大合并,他们村的小学随之被合并到了隔壁村。而海子爸爸彻底沦为了农民。海子妈妈是一个标准的农村妇女,高大,壮实,他爸爸搬不动扛不动的篓子,他妈妈一把就能揽在肩上。干地里的活海子妈妈反而成了主要劳动力,他妈妈一张大脸被太阳晒得黑的发紫。

“看了大半天英语,这会才回来!”海子有些心虚。幸好他的妹妹听他的话没有提他接电话的事。

“别这么说孩子,海子成绩一向那么好,怎么会考不上!”他的妈妈一手抱起英子,一手拍着他爸身上的灰尘。只休息了片刻,做午饭去了。他们的爸爸剁着青草,准备喂牲口。圈里的牲口原本在睡觉,这会听见屋里剁草的声音顿时叫唤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一个比一个叫得欢,催促着主人赶紧开饭。

海子看见他妹妹左脚凉鞋的鞋跟断了,“你的鞋子坏了你不知道吗?”海子脱下他妹妹的鞋子,“可能是先跑断了”英子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的鞋跟断了。“你去把妈的针线拿来!”他一手拿着凉鞋,一手提着凳子来到屋檐下,湛蓝的天没有一丝纤尘,家家户户,炊烟从屋顶烟囱直上青天。

英子赤着脚一颠一颠拎着个花篮子来到她哥哥身边。他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用他妈纳鞋底的针给缝上了,英子穿上后他一看松松垮垮,他又让英子把凉鞋脱下来,然后海子从灶里夹来一块烧红的木碳。

塑胶在木碳上发出青紫的烟,断了的鞋带又重新融在了一起。不过,粉红的鞋子上留下了一块硕大的疤痕。

英子很不满意,“难看死了,我不要穿了!你要赔我,不赔再也不理你了。”英子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一手提着鞋子。海子见妹妹哭得稀里哗啦的,不禁有些懊悔。直到海子答应给她买一双新凉鞋,她才肯再穿上这只鞋。

“海子,英子,吃饭了!”

小小的茶几上摆呈的是整个菜园子,紫色的茄子,绿色的豇豆,青色的青椒,黄色的土豆……一家人一人一方,桌子四方刚好占满,只是英子喜欢坐她专属的小椅子,故而桌子有一面矮了一截。

吃完午饭,他们的爸妈都有午睡的习惯。英子一天都是精力充沛,鞋子的事她早已经忘了,这个时候跑到邻居家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屋内渐渐归于安静,就连牲口们都睡午觉去了。海子坐在屋檐下,又想起了先前读到的诗,“垂蛛在游丝上摇著,铁马样的摇著,不知怎样,那时间的弦摆戛然止住,顷刻,胸中便响起了,黎明的悲伤一片。”

知了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骄阳向南拉扯着屋檐的影子,极其缓慢,偶尔吹过来风也是慢吞吞的,一只云雀停在门前那棵高大的泡桐树上,一动不动打着盹,海子担心它会一脚摔下来。屋檐下,一群蚂蚁正在齐心协力的挪动一只迷路的青虫。

“时间的弦摆戛然止住!”海子突然有些想念那个女孩儿,他出神地望着山下,那是她家的方向。

他靠在屋檐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带着妹妹去了很远的地方,看见了一阵一阵的海浪铺面而来,就像大风吹过稻田。海子醒来,屋檐落在院子里的影子往南只挪动了一寸多,他并没有睡很久。

海子拿着报纸和那本书,又来到了上午他呆过的那片玉米地,在这片玉米地的边角长着一棵上百年的皂荚树,密密麻麻的皂荚叶侵占了这片玉米地其中一个角落的领空。这个角落没种有再种庄稼,长满了一尺多高的艾蒿。这棵皂荚树的另一边是一方水塘,这个水塘只在干旱的时候做灌溉用,平时很少有人来到这里。池塘另一边有一个泄洪口,直通山谷。通过这个缺口,山谷里的风不断的吹上来,越过水面,再来到这片玉米地,格外清爽。这是海子发现的避暑胜地。

在这个角落里他读完了很多“乱起八糟”的书,打发了他不少的光阴。这些书都是那个女孩儿借给他的。虽然他家里也有书,都是些小学教材,《半月谈》,《知音》,《今古传奇》之类的,这些书他早已经翻烂了。这个女孩家的书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只要是海子能说出名字的书,她家一定有,这令海子羡慕不已。说到海子是怎么和这个女孩认识的,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

两千年那年海子刚上初一。海子第一次从乡下来到镇上,他才知道除了土木建成的瓦房,还有水泥钢筋构造成的楼房。他的座位排在一个女孩边,他偷偷打量她一番,只见她短碎发,齐刘海,格子衬衫,白色牛仔裤。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所有女孩子都是要么扎着大辫子要么留着一个大马尾,穿着蓝大褂,棉布裤子,外加一双布鞋,说话都任何一个男孩嗓门都要大,打起架来比起任何男孩子都要凶。

海子第一次见到这么文静的一个女孩,不知所措,手脚顿时不知该放在哪里合适了。

“我叫余灵,你吃不吃苹果!”她从抽屉里掏出一个苹果放在他的桌子上,问他吃不吃。

苹果,他只在书上见过。这是他第一次见识了真真实实的苹果。他从兜里掏出两个橘子,递给余灵,“你吃不吃橘子?我叫文海,叫我海子就行了!”

后来,尽管分过几次班,换过无数次座位,但是每次在海子的前后左右的座位中总有一个是余灵的位置。

有节语文课上,余灵把刚涂完指甲油的指甲亮给海子看,玫瑰红,玛瑙绿……他拿着她的手痴痴看了半天,老师点他回答问题,他竟没有听清。年轻的老师大怒,拿着教鞭指着他问,“你在干啥呢?”他还没站起来说来,余灵站了起来,“老师,我让文海看我刚染的指甲!”这句话让海子成为了全班的笑柄直到现在。那堂课他们被罚站在教室走廊里,那天的阳光就像今天这样一般耀眼:江面上的船来来往往,操场里有两个逃课的男生在打篮球,过往船只呜呜的鸣笛声和篮球落在水泥地上的闷哼声,他们听得是异常的清楚明了。

海子缓过神,琉璃的阳光被皂荚叶划得支离破碎,消去了七分炙热,打在他的脸上,手臂上,居然有几分清凉。透过薄雾,从山坡另一边飘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沿着公路由远及近,听音调似乎是《走四方》,少了原曲的沧桑,海子也不敢确定。

“要是余灵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呢?”他有些焦虑起来,但是他想不出来该怎么办。

夕阳连着晚霞将西边的天烧得红艳艳一片,几只倦鸟低空斜飞,寻找着归巢。海子背下的报纸越来越潮湿了。在暮色拉的更沉之前,海子回到了家里。英子已经回来了,她拉着海子的手,兴奋地跟海子讲今天下午跳皮筋比赛她赢了她的小伙伴多少级。海子一边夸她厉害,一边在想下午怎么没有余灵电话。

茫茫黑夜正在努力一点一点吞噬着这个山村。海子一家四口又聚在了一起。海子妈妈做晚饭,海子爸爸喂牲口,英子烧水,海子收拾明天考试用的背包。她妈妈不停的叮嘱他,铅笔要削好,钢笔要灌满墨水,还让他把他爸爸做教师时用的那只钢笔也灌满了墨水带上。橡皮擦,转笔刀一样不落下,虽然海子妈妈平时没少干粗活,但是这个时候却恢复了女人的那份心细。海子他妈收拾完文具,把海子的准考证和一些备考资料单独包在一个塑料袋里,最后又往海子包里塞了两包方便面,灌了一瓶白开水。最后,她将海子的背包再三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东西落下才放下心来。

晚饭的时候,海子爸爸给海子不停地讲那些当年他讲给他的学生的那套考试技巧和注意事项。其实海子每逢考试他爸爸都会给他讲,海子已经听的不下千百遍了。每当这个时候海子爸爸像是又站在了讲台上,讲述着他未讲完的课,满面红光,滔滔不绝。海子匆忙吃完晚饭,洗完澡,睡觉还早,索性又溜达到院子里,清澈的月光盈盈,洒满山间。对面的山在月光下,更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散着寒光,剑脊燃亮着千万盏灯。他还在想先前那个问题,“要是余灵考不上高中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他不敢问他爸妈,和英子讲了也没用。

夜风袭来,海子能分辨出其中夹杂着的玉米和稻子的香味,还有新鲜的泥土味。知了叫声衰退了下去,青蛙叫声又一阵一阵扑过来了。

在草木开始起露水前,海子妈妈已经来到院子里好几回催他睡觉。

海子躺在床上,先前的烦恼很快被睡意催了去。

这一天,尽管再漫长,最终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