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那天晚上我真的就这样,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座电影院。你知道吗?就是那种老式的电影院,没有几个人去的那种。鲜红的座椅,鲜红的地毯。我坐在电影院中心的位置,放映机投射出去的光束就从我的头顶掠过。我就这样呆坐在那里,看着一部斑驳的老黑白电影逐帧跳动着。可是电影就像是接错了底片,一会儿电影里的主角是小孩,一会儿是老人;一会儿在下雪,一会儿又是阳光明媚。”
李敬杰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
“那你爸爸什么时候下葬。”
“明天。我今天就是来请假的。”
“哦。”
李敬杰是我在高中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是那种习惯于用耍宝和嬉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孤独和敏感的人。他的爸爸早在两年前因为肝癌离开了他们母子。我觉得他应该会懂得我心里的感受。我想他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哭不出来。
我们的教室在高中部的六楼。顶楼。为的是不被低年级的学生比我们早放学时打扰到我们。每天我们要从六点开始上早自习,晚上十点半结束晚自习。每晚走的时候,学校周围已经是万籁俱寂了。那时我和李敬杰收拾好书包,一个等着另一个,一起走到早晨塞满了自行车这时却空荡荡的车棚。我们牵着自行车,也不骑,散步到不得不分手的路口。在我爸爸去世之后就更常这样走路。记忆中,我和他独处时我们都变得不爱说话了,不像在其他同学在的时候那么没心没肺地活泼。我记得他不止一次在不得不分手的路口说过:“对你妈妈好点。”
那天课间我们也是没怎么说话,靠在走廊的扶手上。望着教学楼外的公路,泥做的操场,跑圈儿的体育特长生,被风吹过缠绕在旗杆上的国旗。
直到打响了上课铃。李敬杰懒洋洋地靠着扶手上抻了抻懒腰,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我上课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我也去周老师那儿请假了。”
他走到教室门口,回过头来望了我一下,带着微笑说:“以后对你妈妈更好点儿。”
十九
请完假回到家。我妈正站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涂着口红。
我惊诧地望着,她涣散的样子还涂上这些艳丽的色彩。我说你这是要干嘛?她说她还要去见我爸爸最后一面。因为明天的葬礼她是不能参加的,为的是要爸爸跟尘世的一切都“一刀两断”。
我说你去干嘛,你别去,我怕你会支持不住的。
“不,我要去。”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梳妆台的镜子,坚定地说。
她在姨妈的搀扶下上了去殡仪馆的车。我坐在灵堂里,车已经离我远去。她不是去看爸爸去了,她是去赶赴她这一段人生的最后一程。
灵堂就搭在我家楼下的小河边,波愣愣的水声和着哀乐,无形中更添凄凉。这又是在冬天,漫天的黄叶往灵堂门口堆着的花圈上掉,掉了一大片一大片。姑妈在门口帮忙收着份子钱,二叔和二婶陪着从山东赶来的表叔坐在一旁。爸爸的侄女跪在蒲团上不住地哭。而我,只不过是坐在香案的旁边,死气沉沉地盯着爸爸的遗像,有人来烧香就递给他一炷,这就是我的工作。只有在大表姐来的时候,我从角落里远远望见了她北京牌照的车。我站起来定了定神,走了几步迎出去。大表姐从车上下来,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我小跑过去一把抱住表姐,溃坝般地大哭了一场。
大表姐跟我的人生没有什么交集。过年她几乎都不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样一个见得最少的亲人怀里,像傻子一样哭。
大表姐拍着我的背,轻声说着“哭吧,哭。哭出了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我也试着回到冷静,擦了擦眼泪。
张彦叔叔走过来说:“儿子你先上去休息一下。这儿我来就是了。”
我结果他递来的卫生纸,点了点头,上楼回到房间里。
原来我妈已经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回来了。一到家我妈就又有回到失魂落魄的样子,坐在床上,穿着好几件羽绒服,还盖着好几床棉被。床旁边还放着一个火盆。邻居王阿姨在我家,帮妈妈煮了一碗白粥,苦口婆心地劝她还是多少吃一点。
“王阿姨,谢谢您了。我来就行了。这两天您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劝你妈再吃点儿。”
王阿姨放下碗,摇着头往门口走。刚一打开门,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从门外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跟王阿姨撞了个满怀。她边跑边叫着:“咋的嘛,哎呀,天嘞!”
来人是我妈妈的发小,闺蜜,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忘了她姓什么——但我记得我小时候她老从包里拿出碳烤咖啡味儿或是奶茶味儿的硬糖给我吃。姑且叫她奶茶阿姨吧。
“哎呀,我的玲儿嘞。啧啧啧。把我的心哦,都揪痛了。我一听葛燕子(就是之前出现过的葛阿姨)说,我立马就赶过来了。你也晓得我们那一值班就走不开。”她在一家酒店当大堂经理。
“手咋个冰欠[1]喃?穿这么多还冷啊!哦哟,还烤起火的。”奶茶阿姨坐在床边上一把攥过妈妈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这一握,妈妈的眼泪顺着颧骨流了下来。
奶茶阿姨包还没舍得放下,还跨在手肘上,但手却死死暖着妈妈的手。她转着脖子望了我们寒酸的住宅一圈。哀叹道:“哎,咋这么冷清。儿子去把电视打开。”她叫的是我。
我想,也许电视声能让这个屋子有点人气儿,又或者能转移一下妈妈的注意力。电视里放着风靡一时的搞笑情景剧《武林外传》。仿佛是墨菲定理在起作用,这部戏明明是一部喜剧,却偏偏今天播的这一集里说到一句台词是“死亡就是必然的分手。”听到这句话我心一颤,回头看了看妈妈,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从她遮挡面庞的卷曲的头发里,隐约可以看到眼泪还在控制不住的淌。
“喂,我在玲儿屋头。来噻,哎呀,你们都过来噻。过来过来过来,搞快哈。”奶茶阿姨挂下电话,转头对我说:“儿子去烧点水。你现在不能倒下哦。现在你是这个家的男人了。你是男子汉了,你要给你妈把这个家撑起哦。”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提着一个空黄铜水壶到走廊上的厨房去烧水。冬天用壶烧水,火是蓝色的,遇着冷冰冰的壶会变成橙红色。壶上的水珠缓缓到达壶面的制高点,急速下降钻进了壶底的火灶里,发出哧的一声。
水开的时候,蒸汽打着壶盖螺旋状地跳着舞。我关了火,提起水壶走到屋里,先是灌上了那个唯一的小小的保温瓶。曾经我们家有过两个保温瓶,大的那个是妈妈厂里表彰先进员工的时候发的,上面画着一朵牡丹花,旁边写着一个大大的“奖”字。那个保温瓶被我爸有一次喝醉回来,一脚踢碎了。
剩下的水我给奶茶阿姨泡了一杯茶。又给妈妈倒了一杯水,用的是写着我的名字和“专用”的那个杯子。
“好了,儿子。剩的水你自己去把脸洗了,脚洗了。早点睡。明天你多早就要起来。”奶茶阿姨继续嘱咐我。
妈妈用虚弱的声音说:“就是儿子,乖,快去睡了。你明天要给爸爸举照片。”
我刚刚和衣睡下,听见隔着一个楼道的妈妈寝室里好像来了很多人,都是妈妈年轻时的好朋友,好姐妹。她们拥挤在狭窄的房间里,紧靠着坐在逼仄的沙发上。妈妈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阿姨们聊着聊着,越聊越开心。好像是从现在聊到了过去,又从过去聊到了将来。她们说着年轻时如何风华正茂,迷倒万千少男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又聊上班时如何跟领导打马虎眼,怎么跟别人勾心斗角,怎么搬弄是非;聊着又聊到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老公是如何不遂自己的意思,如何惹自己生气;又说没事的时候就爱打打麻将,去去舞厅。
奶茶阿姨对着我妈说:“你还有啥子想不通的嘛。你看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哪个不是在麻将桌子上把手伸过来伸过去的;哪个又不是在舞厅头把脚踩过来踩过去的。你想想你这半辈子,真的是一心扑在这个家上,为了这个家是头发也熬白了,手也粗糙了,眼睛也不亮了。你要会想一点儿。至少你把儿子供出来了嘛。儿子又那么乖。”
妈妈含糊着说:“他今天早上还在说‘我爱你’……”说着又呜咽起来。
奶茶阿姨说:“想开点儿。人都去了,你还能咋子喃?又再也见不到了。”
我躺在床上。此时的情景跟年初外公去世的时候一模一样。窗外飘着淡淡的哀乐,树影在窗帘上摇曳生姿。喧闹的麻将声,说话声给这个清冷的夜晚渲染了一点人气。唯独与那时不同的,是我是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没有人跟我抢被子,也没有人激怒我的自尊,没有人分担我的悲伤。只有叮咚叮咚的水声在提醒我时间的不可回望。对有闲情逸致的人来说,小桥流水的冬夜可以谈人生谈理想,可以怀古咏今,可以风花雪月。但我只能跟复杂的心境做斗争。而且我怕我会睡不着,明天早上五点,我就要踏上送我爸爸最后一程的旅途。
注释
[1]四川话。冰冷,冰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