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当文艺男遇上传销(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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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外公去世时与爸爸谈话

十六

公元二〇〇六年是农历狗年。大年初三我在姑姑和姑父家玩儿,放了一夜的焰火。初四早晨天还没亮就被电话吵醒,外公去世了。

那一年是我们家的多事之年。年初外公去世,年尾爸爸也随之而去。第二年的春节,我和妈妈还有外婆,除开因为工作的小姨,就我们三个人,三代人,坐在一起吃了年夜饭。任何亲戚也没有请。妈妈说,今年我们家出了这么多事,还是别叫别人了。所以我们就在家做了三五道小菜,围着大圆桌,摆了五张凳子,一人坐了一张,剩下的两张上面各摆了一堆冥币,对应的桌面上有一只空碗。

我从姑姑家赶到医院。那时我外公已经患有很严重的肺癌,去世时医生给他用了胸外电击,电击的时候才有心跳,不电就没有。妈妈和小姨说,算了吧,别让他受罪了。外公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赶到医院的我没找着人,给爸爸打了电话才又往外公家赶。外公家楼下已经搭起了灵堂,外婆穿着一件有大花的棉袄站在灵堂外的院子里的满地落叶上,灰蒙蒙的风吹着她蓬乱的头发。我走近的时候,她递给我一块黑纱。

那天晚上妈妈要给外公守灵,在千家万户都在欢庆春节的时候。我爸爸只能跟我在外婆家挤一张床了。他白天已经张罗了一整天,非常累了。

我躺在床上正要睡着,爸爸打开房门,扒拉了我一下,我往旁边轻轻挪了挪,也没挪出什么位置来。他看出我没有想要让他的意思,干脆直接睡了上来,我被挤得只能往旁边滚了半圈,把整床被子都裹到了自己身上,他试图扯了两下扯不动。

“你是不是要这样做嘛。”他温和地说,对我提出警告。仿佛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不待见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他邋遢,爱喝酒种种原因。还有从小培养的陌生感。当然,他对我的反应一点也不惊讶,也未曾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他就像天下大部分的父亲一样,不善于解决情感纠纷。他们像是一块打夯用的石块儿,要不就放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上面铺满灰尘;要不就奋力跃起,再狠狠地砸下去,用暴力镇压这样的盘根错节的感情债。

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楼下的灵堂里放着极小声的哀乐,相和的是吵闹的麻将和前来吊唁的人的喧哗。大家坐在灵堂里,从对我外公年轻时记忆开始,聊着聊着就变成了同事战友之间的叙旧。

外婆家的卧室里弥漫着浓浓的樟脑丸味,而我就像是被放在香樟木箱子里的旧玩具,被一件狗皮大衣捂住了大半个身子,藏在箱子的最里端,喘不过气来。我哭了起来。

“你哭啥子喃你哭。”爸爸生气地说。

“我爷死了我还不能哭了嗦!”

他沉静了一会儿,浅浅地说:“我晓得你是为啥子哭。”

我没有说话。楼下的灯光映在窗帘上让我睡不着,我翻身朝向了墙的一边,和他背靠背。他的背有点凉。一只蛾子不小心从窗户的小缝隙里钻了进来,在厚重的窗帘布里扑腾,他可能是以为自己撞进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挣扎的时候发出噗噗的声音。我循着声音望去,爸爸巨大的背影挡在我的面前,那是一个我害怕的背影,就像横亘在我心里的一座山,翻越不过去。含着眼泪的我又回到背靠背的姿势,悄悄放出了一点被子,想让他发现自己往身上拉一拉,可他没有发现。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个背影,那个背影很孤独。

那一刻我明白他承担着什么。

他承担着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的责任。

即便是最不懂得表达的人,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从毛孔里散发出来。或站或躺,或说或无言。那时我知道我对他有些过分,可我却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我想对他释放善意,又总是被堵在心口。

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开口对我说什么。我也渐渐收起了眼泪。但在我心里,我却与他进行了一次谈话。是背影与背影之间的谈话。

他是一个父亲,他无法挽回年轻时对自己人生的选择,可能他有所后悔,可能他会觉得这就是人生。我不是他,我不知道他对自己人生的评价,我也不知道他对我的评价。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他要接受我就是他的儿子,这是他比我做得好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不能选择拒绝,可我选择了拒绝。

他可能觉得他还有时间,让我懂得他,同时也让他懂得我。但是他错了。

在外公去世之后不久,妈妈到外婆家去拿牛奶。走到没有灯的楼道里的时候看见了两个人影,前面那个好像是外公,后面那个好像是爸爸。妈妈揉揉眼睛之后人影就消失了。心有余悸的妈妈回家跟爸爸讲,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预兆,爸爸却不以为意。但就是在那年的年底,爸爸就离开了我们。

更加巧合的是,外公去世的那天和爸爸去世的那天,年头年尾都是冬天,妈妈在那两个日子里穿的是同一件羽绒服,我还记得是一件湖蓝色的羽绒服。爸爸去世两个月后,妈妈说这件衣服不吉利,放火把它烧掉了。

十七

在我的印象里,与爸爸的单独谈话只有这两次。虽然什么也没说,就算有也是一些废话。但其他的时间,我们更多是停留在日常生活的必须对话,诸如“吃饭了”,“睡觉了”,“让一让”之类的。好遗憾跟他说话说得太少了。

我记得他曾经很爱吟一首打油诗:

脚踏黄河两岸,

手拿机密文件。

前面机枪扫射,

后面炮火连天。

这首诗是形容上厕所的,但他经常挂在嘴边。

那个混乱的黑夜过去以后,我们为他举行了葬礼。我在火葬场看见他硬邦邦的遗体时,猛然想起这首诗和我对他说过的话。眼泪止不住地淌。姨妈一把把我拉开,因为阴阳先生说,活人的眼泪不能滴在死人的身上,因为不能让他带着阳间的味道离开。我觉得这很不公平,因为他已经把我的回忆带走了。

天亮了,我已经在沙发上坐到双腿麻木。妈妈蜷缩在床上,床头的长明灯闪闪烁烁,好像随时会熄灭,让人担心。爸爸的遗体已经被抬走,接下来的两天,将是我最后一次为他履行儿子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