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六日。按照习俗经过了两天停棺,爸爸今天就要被送进火葬场的炉子烧成灰,然后下葬。
早晨五点。我按下闹钟,起床站在窗边。楼下是正在拆卸的灵堂,钢管脚手架叮叮咣咣地响了一地。几个工人拾起砖头扔到河边,另外几个卷着用作灵堂顶棚的灰蓝色塑料布,卷进了几片落叶。一摞摞的花圈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不远处的卡车斗里,被一圈柏树枝条团团围住,花团锦簇的样子。
时辰一到,我和堂弟、表妹就踏过这些花圈,站到车头的位置。表妹端着爸爸的牌位,堂弟扬着招魂幡。我站在他们俩中间,举着爸爸的遗像,靠在胸前。车缓缓地开着,哀乐响彻清晨还未苏醒的街道。仅有昨夜的雨水湿润的柏油路,把琥珀色的路灯映成一颗颗金黄的小点,像铺满了一地金沙。几个打扫街道卫生的清洁工往我们这边望过来,司空见惯的,又低下了头开始他们一天的工作。
妈妈为了怕我站在车顶上冷,出门前给我戴上了她的皮手套,又给我换了一件连帽的羽绒服,把帽子戴在了我头上。因为这样,我才没有被冬月里刀光剑影的寒风给吹得睁不开眼睛。我才能够始终望着前方,目睹路上那一条条白色的虚线被吞进车底。
经过了一片只有狗吠的居民区,穿过几条泥泞的仅容两辆车相向通过的小路。车开进了一个宽阔的,但灰白的大院。院门口种着两棵松树,院落的一脚有一个高高的简易亭子,上面摆着一门大炮。
大人们把我和堂弟、表妹牵着下了车。接过我们手中的东西。阴阳道士和这里的工作人员领着我和姑姑、二叔到了院落拐角处唯一一个点着灯的房间,透亮的,迷得人睁不开眼。我好一会儿才适应这里的光亮。一个通体惨白的房间,惨败地泛着磷光似的。中间摆着一个隐约可见红色的棺材。
姑姑牵着我说:“来。”二叔走在前面,我跟着姑姑,慢慢地,轻轻地;想象自己是踏着国画宣纸地毯,一脚下去,阳气就晕染开来然后消失。面前的透明棺材反射着灯光,隐约可以见到里面有一具人形,躺在暗红色的丝绒上。我走到棺材面前,身体里所有的气血能量,都被宣纸地毯吸光。我像是着了魔,被这里肃穆的气氛摄住了魂魄,动弹不得。我又感觉我能飘起来。我恨不得可以飘起来,飘到天边去,飘到紫气氤氲的天边去。
走到棺材面前可以看清楚了,是爸爸。
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装套装。脚上是特制的布鞋,鞋底有云的图案。他面容安详。
我和姑姑、二叔,在棺材旁一步开外站定。姑姑和二叔直视着前方,我看着我爸爸。我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站到我爸爸旁边,鞠了一躬,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失控地说着。
我想起今天出门的时候妈妈叮嘱我要跟爸爸告别,说说话。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我说对不起。
原本我一点也不想哭的,甚至因为自己过分的镇定非常懊恼,惊诧地发现自己是如此泯灭人性,面前是爸爸的遗体居然无动于衷。所以我说对不起。我怕我想到那一天,他回来的时候,挣扎地睁开眼看了我一次,便再也没有睁开过。所以我说对不起。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道歉,我想到了蔚蓝色天空下的刷金寺金色的穹顶,我想到奶奶家还住平房的时候用来取暖的炭炉子,我想到那个总是齐我额头高的黑色榆木桌,我想到奶奶的手擀面饺子,我想到我头磕破了喷血染红的我妈的白毛衣,我想到小时候身上起的红疹。没有任何画面关于我面前躺的这个人。我像熟透了的西瓜一样,扑哧一声哭了。
接着,来参加遗体告别的亲友们排着队,在张彦叔叔的引导下从门口进来,绕过爸爸的灵柩。然后依次与我、姑姑和二叔握手。我像个坏掉的洋娃娃哭个不停,低着头,没有看走过来的人都是谁。只看到一只白嫩的手,接着是一只布满青筋的手;一只手上带着金戒指,接着一只是像擦过鼻涕又干掉的卫生纸一样干涩的手。有人拍拍我的背,有人捏捏我的手臂。都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与爸爸打过最后的照面之后,我们被请出了小房间,被带到一个走廊里等着。大家或坐或站,面面相觑。张彦叔叔和几个男人在走廊尽头抽烟,女性的宾客更多地陪在我们这几个孩子身边。大表姐站在走廊外面,望着还缀着星星的黎明。
一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从一个我一直没注意的暗门里出来,对我们这一群鬼也似的人说:“至亲的人进来就行了,其他人就不要来了。”我和二叔、姑姑站了起来。张彦叔叔望了我一眼,充满了怜惜。
大表姐在后面说:“眼泪!眼泪不要滴在爸爸身上了。”她怕不吉利。我想这人都死了,谁还管吉不吉利。
爸爸躺在静止传送带上,脑袋那一头有个小门。我握着爸爸的手,原来并没有那么僵硬,只是没有了温度,像是干掉的萝卜。姑姑把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放在爸爸的遗体上。那是一床被子的一半。是爸爸妈妈床上的,也是他去世那晚盖的。妈妈亲手撕开了它,表示从此人鬼殊途。东西刚一放上去,工作人员就一拥而上把我们连拖带拽,推了出去。我知道,爸爸这是要去“粉身碎骨”了。
我们不得不又回到走廊上等待。天比刚才亮一些了,山边已经泛起了蛋黄色的朝霞。我望了一会儿天色,觉得脖子累得慌,便走到刚才那个暗门旁,对着门缝看。看得眼睛也累了,就把额头一下下地往门缝旁的墙壁上撞。大表姐冲过来抱住我的头,我又在她怀里哭了一场。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暗门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像医院的取药处的小窗口打开了,射出了刺眼的亮光。里面的人叫了一声我爸爸的名字,大家便安静地围过去。窗口很高,看不见里面的人,只听见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说:“喊后人来拿。”张彦叔叔把我从人群里抓出来,说:“来了。”里面的声音再度复验了爸爸的名字,我说对。里面的声音说:“只能你拿,别人不能帮忙。”
那是一个白色的匣子,包着黄色的绸缎。很重,石料做的。我没有想到会那么重,不知道是匣子本身的重量还是爸爸的重量。据说工作人员一般会很仔细地将所有的骨灰都扫进匣子里,但我始终不敢肯定,我莫名地,毫无逻辑地对这个重量产生了怀疑。我很害怕。
我抱着匣子上了二叔的车。张彦叔叔留在那里,安排一些亲朋好友先会饭店等待午餐。另外一些都是特别亲密的,有血缘或是八拜之交的,便跟着我们一同去往山上的墓地,完成最后的下葬。我坐在车后座。开车的是二叔,副驾驶坐着二婶。堂弟坐我旁边。我手里抱着沉重的爸爸。
二婶一直看着窗外,鬓角在耳朵边跳动。堂弟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一路上一言不发。我双手摩挲着匣子的两角。匣子的盖子上面有祥云的图案。虽然有点沉,但我一定得一路抱着,不能有别人帮忙,也不能让别人帮着拿拿栓鞋带。我得抱着他,死死抱着。下了车还有很长一段山路。下过雨,加上羊肠小道崎岖不平,并不十分好走。我稍稍停了两步,用膝盖顶了顶匣子,用手臂把他攒得更贴身更紧了些,继续往前走。姑姑走在我前面帮我挡开路上的枝桠。
我走在路上,一面想着。原来人的一生,果然就是这样结束了。既无法选择你的出生,也无法选择你的死亡。你出生时不知道谁是你的父母,不知道你的人生会走过怎样坎坷的旅途,不知道它有多长。而你离开这个世界时,也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对你心怀感恩,人们在面对你的棺木时是一声叹息还是长舒一口气,不知道你的后人,是不是还会带着最后的一份尊重,为你完成这最后的谢幕。
那时我怀里抱着我的爸爸,就像我出生时他抱着我一样。我想着,那是他为我做的第一件事,即便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即便他也不知道了。
到了墓地,雨又下了起来。空气中原本不被注意的小水泡一个个爆裂了似的,感觉不到雨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只感觉处处粘、湿、阻、滞。雨水暂留在我的头发上,像我刚从白糖缸里爬出来。姑妈从后面帮我把帽子戴上,我说不要。
阴阳道士完成他一系列的法事之后,我轻轻地把匣子放进墓穴,把我爸爸的几样常用的东西也放下去,有他爱的一件衣服,一把刮胡刀。道士拿出准备好的米和硬币的混合物,向空中抛洒,我牵着我的衣服把抛起来的东西接住。钱得拿来用了,米得煮来吃了。这象征着爸爸给我留下的福气。接住的很少,很多福气都掉在旁边了。
完成了仪式,我们家照例回到饭店,请了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吃饭。吃到一半,二婶走到我座位旁边悄悄问我说,能不能说点什么。我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有豆瓣鱼,有白果炖鸡,都像是冷冷的隔夜菜,直挺挺地摆在那里。“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说。二婶看我为难,也就此作罢。
吃了饭我摘掉了黑纱,抓起书包急匆匆往学校赶。一路上我不停地打嗝,可能是由于中午吃得太急了。我没吃出什么味道,只知道要往嘴里塞。
大表姐说:“今天就不去上学了嘛。”我说:“不行,要去的,要去的。”反正我爸爸平日里也常不在家,我感觉跟没事发生一样。我想起我妈还在家里,她没有参加葬礼。我已经没有时间回去看她了,我要赶去下午的课。耽搁了一上午对于高三来说完全是不可原谅的了。
雨下大了,时间还在无声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