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爸爸去世的时候,还有两天就是他四十二的生日了。“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后来我们请来看墓地风水的道士批了爸爸的八字说,爸爸属兔,是一只“金兔”。我后来从妈妈那里听到,爸爸的朋友准备让他出任合伙开的汽修厂的厂长。结果这“人”字儿还没写上一撇,人就去了。
“这就是命。”我妈坐在床上的时候说。说完又潸然泪下。
风水先生说爸爸本来是富贵命,可偏偏又横遭一劫,这是不是又是命中注定呢。原来,命运与命运也是相互牵绊相互控制的。就像某一位哲学家说,你拿着一副好牌却把它打输了,别人拿着一副不如你的牌,却走到了最后。爸爸即便是拿着一副好牌,也被他挥霍地差不多了,最后剩下一张王牌在手上,又被裁判收回了。
我们就像在旁边看他打牌的人,叫他别打什么他偏要打什么,到头来输了还得说我们是“抱膀子的不嫌注大”。我们叫他别喝酒,少喝酒;在外面应酬的时候要学着“踩假水”。他又是重情重义的侠客,怎么舍得用道义去换取健康呢。这是他的自尊。
不仅仅是在喝酒这件事上我们管不住他。他连自己在其他地方万万不该做的事也无法管得住自己。
爸爸去世的头七,姑姑和姑父到我们家来一起给爸爸祭祀。其间妈妈说起爸爸曾经向她借过一万多块钱。当时爸爸是给妈妈说,新到的单位需要交一些保证金。妈妈抱持着夫妻之间基本的信任,也不疑有他。
那晚姑姑和姑父才告诉妈妈,其实是爸爸曾经帮一家做医疗器械的企业拉过货,一晚喝了酒拉着一车的轮椅往成都去的时候出了车祸,那一万块钱是拿去赔了钱了。妈妈登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望着眼前盆里烧冥纸的熊熊火焰发愣。
“他不可能是在骗我哦。”妈妈将信将疑地说。
但我听得出来,她心里是明白的,这才是事实真相;她心里也知道,这的确是爸爸干得出来的事儿。
她扶着我的肩膀,缓缓地站起来,走到衣柜前,从里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夹在一个包了手绢的笔记本里的一张纸。纸上是我爸爸的笔迹,写着公司需要交纳一万元保证金的收条。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没有其他人的签名,也没有公司的公章。妈妈站在那里,光照不到她的脸上。她想着,爸爸就是凭着这张白条博取了她的信任,就是靠着这样拙劣的伎俩,“骗”走了她辛辛苦苦早出晚归换来的血汗。
她真正不敢相信的,是爸爸居然没有说实话。他居然认为说实话,妈妈不会把钱给他。所以才出此下策。
后来,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人都死了,再去翻旧账也没意义。不论是这件让人伤心,让人不敢去想的事;还是那些温馨的,甜蜜的,仍然是让人不敢去想的事,都在妈妈的理智下付诸东流,任凭其随雨打风吹去了。至少她在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的。
其实我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
想还是要想的,但想归想啊,日子还是要过的。她只好强打起精神。
在爸爸去世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里,妈妈即便是出门买东西或者上班,都是蓬头垢面的。我曾说她怎么都不爱打扮了。
妈妈说,没有心情。
这些可以归类于“热爱生活”的表面功夫可以舍去了,因为现在的生活不值得去热爱,只是不得不活下去而已。
不光是妈妈,奶奶在那两年里也是天天失魂落魄,每当到了过年过节,还有爸爸去世的日子,奶奶都是粒米不进,以泪充饥。
奶奶家的拿手菜除了粉蒸牛肉和锅贴水饺外,还有一道三鲜汤。每当年节全家人聚齐的时候就会有这道三鲜汤。在我姓蒋的这二十多个年头里,从未间断,也从未更改过这道复杂的汤菜的味道,次次都是一大锅。
头一天晚上,就得用鸡架骨、鸡腿肉和猪大骨熬成高汤,小火慢慢熏陶,得花去好几个小时,将骨头里的香浓逼出融化到汤底里。第二天捞出猪骨,放入姜蒜和大葱挽成的结,让汤返出清亮的色泽,撇去浮沫,如一锅春水般荡漾。
这时候要放响皮、鸡枞菌、香菇等一系列经得起长时间熬煮的干货食材,等它们散发出本身从山林或是海底带来的独特鲜味之后,就可以放下红萝卜和莴笋切成的条、打好花刀的鱿鱼、事先煮好的鹌鹑蛋等等辅料。等到鲜味四溢的时候起锅,放上一点盐,如同龙涎般透彻的汤底散发浓浓的香味,暖暖的热气,在吃进的一瞬间窜满全身。
奶奶告诉我,这道菜是爸爸教她的。所以她不仅过去年年都在做,今年也做,今后的每一年也都不能少了这道菜。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怀念着她最爱的大儿子,那分走了她一半灵魂的“孽子”。
这就是女人表达哀伤的方式。她们不怕别人知道自己正处在哀伤里,还要尽情地去体会这种哀伤。对她们来说,这才是最行之有效的排解的方式。而对男人来说,遗忘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没有发生。
我,我的爷爷,还有二叔。我们都像没事儿人一样。
他们俩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他的样子,感到无助害怕的时候会望着天空说请爸爸保佑。但也只是那一个短短的瞬间而已。就像我们不是不脆弱,而是不愿意展现自己的脆弱;不是不恐惧,而是还有更多比我们更恐惧的人需要我们去保护去安慰。虽然奶奶和姑姑她们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喜欢三天两头就往爸爸的墓地跑,撒上花瓣,摆上水果,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的。我只有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回去给爸爸点上一支烟。这也并不能代表我在他墓碑前静坐的那十分钟就是一个过场。我还是会怀念他在的样子,会渴望有他的日子。当一切已成定局,我无法挣扎。一旦走下那个山坡,就再也不会去想了。
我的世界,
看上去阳光明媚,其实雾霭迷离。
别人的梦都如此清晰,
而我的却是模糊的记忆。
只能蹲在原地,
任由脚下的小船将我送往远处更加苍白的境地。
没有尽头的世界原来不会给人征服感,
只会渗透出刺鼻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