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妈妈那时候也才二十出头。高中毕业后不久,妈妈就接下了从厂里退休的外婆的班,给厂里生产的设备刷油漆。
有一天,妈妈的高中同学,厂里的钳工贾阿姨跑到妈妈的车间门口,给她做个神神秘秘的眼色把她叫了出来。贾阿姨一边褪下自己的手套和袖笼子,一边拉着妈妈的手臂往女厕所外面的一颗芭蕉树后面走过去。妈妈的一只耳朵上还挂着口罩带。
贾阿姨说,她的哥哥在阿坝州跑运输认识了一个小伙子,人长得标致,会说话又会做饭,个子高高的,舒舒气气的。妈妈明白了贾阿姨的意思,说她还没想这些事儿呢。贾阿姨说,没要你怎么样,交个朋友你又不会损失什么。
没过多久,这个小伙子就跟贾阿姨的哥哥一起从阿坝州大山里开着坦克一样的大卡车来到了妈妈的面前。妈妈看这个人,还真像贾阿姨说的那样,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谈吐中有些许的幽默。这个小伙子就是我的爸爸。
那个年代没有电话,见过这一面以后,爸爸就又回阿坝州去了。这是一次不对等的会面,只有爸爸知道了妈妈的工作单位和住处,而妈妈对爸爸的工作、家庭、教育什么的一概都只听到了他的一面之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妈妈只不过是凭借对贾阿姨的信任,既没有把这次相亲放在心上,但同时也有没有完全地反抗。就像是上菜市场买了一颗南瓜。
过了好一阵时间,妈妈都快忘了这个人了。后来妈妈说她不是忘了,而是本来就没抱有什么希望,也就无所谓忘与不忘。但在我看来妈妈就是刻意在忘记,也快要成功地忘记他了。一天妈妈在家里做着家务。一个陌生的敲门声引进了一个稍显熟悉的人影。外婆对这个突然来到她家里的男人带有几分警惕。这是一个穿着脏兮兮的黑色皮夹克和卡其色休闲裤,留着八字胡,头发蓬乱,脸色黝黑的外地人。这是一个带有企图,同时对自己的企图充满莫名其妙的自信的男人。这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到。外婆活了四五十年了,一个男人来寻找一个会带给他下半辈子的幸福的女人时的眼神,外婆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
爸爸给妈妈和外婆带来了阿坝州的特产:松茸。这是一种食用菌,常出口到日本等国家。在中国,九十年代这还是一件稀罕物。不像现在满大街的山珍煲:“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那时是因为爸爸身处阿坝州,加上在给成都的一家食用菌出口企业送货,才有幸得到了一点点,用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子装着,打着黄色的封箱胶带。打开箱子,一股刺鼻的腥味,一根根像小鸡鸡一样的松茸躺在里面。
爸爸告诉外婆和妈妈,每次做鸡汤的时候拿出一两根来洗干净切成薄片放在汤头里,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让整锅鸡汤鲜味增强好几倍。或者也可以用猪头罐头加上一点松茸,煮成一大锅,光喝汤。这是奶奶家常见的吃法。也是因为爸爸只不过是跑腿的,不是真正消费这种山珍的人,只能得到一点品相不太好的或是渣滓。但鲜味是没有打折扣的。
爸爸送完了松茸,告别了外婆和妈妈,离开了家就又失去了联系。
几个月以后,爸爸又在妈妈快要放弃,快要忘记他的时候出现在了外婆家门口。这次他剪了头发,但还是留着他标志性的八字胡。直到我后来记事的时候他都一直留着胡子。这次他给妈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短时间内不会回阿坝州,要在镇上待一段时间。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妈妈和这个几次准备放弃,又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我见过他们的婚纱照,只有一个像百叶窗似的背景,打着恶俗的红色的染色灯。两个人神情对望的样子,傻傻的。
结婚后,爸爸又隔三差五要去跑运输,往返于我们居住的小镇和阿坝州之间。这样聚少离多地过了两三年。我出生了。
听外婆说,我并不是爸妈第一次怀孕就生下的孩子,而是第二个。妈妈第一次怀孕之后怕养不起就没有要。第二次怀上了我,外婆本来也说不要我的。虽然妈妈和爸爸觉得时机和其他的一切也不一定就最合适,但还是坚持把我生了下来。
我的出世对我的家庭来说,总得来说还是比较快乐的。但因为我这个人从小比较倒霉,什么幸运的事都跟我沾不上边。即便是现在,我买了彩票也从来没有中过一块钱,连一瓶酱油也没有。妈妈说,我跟她一样是个劳碌命。横财永远找不上我,横祸倒是有几次,不偏不倚地把我砸中。
小时候我得过一次荨麻疹。睡觉前妈妈帮我脱掉衣服,身上白一块红一块的。爸爸立马背起我敲开我们厂家属区门口小诊所的门,又是打针又是输液。
大了一点之后,我又开始做各种熊孩子爱做的傻事。比方说从床上跳到床旁边放的一个沙发上,又从沙发上跳回床上。一不小心踩在沙发靠垫上打滑,后脑勺磕在床沿上,鲜血流了满地,染红了妈妈的白毛衣。爸爸一把抓过我又往医院跑,头上缝了三针,至今那里也是一个疤,长不出头发。
但即便再艰难,爸爸妈妈还是把我拉扯大了。就是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代,爸爸妈妈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开车做蔬菜生意,下了班还要把车上剩下的菜拿到菜市场去卖。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吃的穿的用的也不是上学班级上最差的。那个时候我也特别懂事,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做作业,不把作业做完坚决不吃晚饭。做完作业,吃了饭,看完当时最火的新闻专题节目《今晚八零零》就洗漱完毕上床睡觉。我就这样听着客厅里悉悉索索的电视声和大人们谈话的声音进入梦乡。
那段年月是我在考试时做错一道数学题都会懊悔地哭鼻子的年月。在我的眼里,家里每个人都相亲相爱,生活也特别的单纯。就连一年见不上几面的爸爸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到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了社会和家庭中的种种不可避免的不和谐,渐渐明白了就算亲人也有不可说的怨恨后,在我尽力想去保持对家里每一个人的爱的时候。这个神出鬼没的爸爸就老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打破我平静的生活,激起这个家的层层涟漪。
现在想来,不管是爸爸和妈妈互相之间,还是他们对我,或我对他们。无疑都是有怨怼的,但同样不可置喙的,是我们都是彼此的一生所爱。讽刺的是,往往这一点要在你失去了之后才会明白。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无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