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奶奶家在车站旁边。我从草原旅行回来的那天,妈妈专程到奶奶家吃了晚饭后还吃了水果,等我回来。
我打开门的时候,他们围坐在桌旁大快朵颐地吃葡萄,丢了一桌子的葡萄皮,堆放在各种动物的尸骸上面。
爸爸的去世,带给这个家,尤其是妈妈与婆家人的关系表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的改变。妈妈坐在那张比我年龄还大的黑榆木饭桌旁边,离其他人稍远的位置上,葡萄皮也是用左手接着的。
首先说她和二叔之间就心存芥蒂。这里面的怨恨跟妯娌没有关系。因为我们两家虽然是亲兄弟,但平日里不在一个城市里生活。除了过年过节都很难得谋面。二叔小时候,按四川话说叫“费头子”,就是说不听话,也好惹事。听奶奶说,他上中学的时候还把生石灰扔到别家小孩儿的眼睛里去了。十年****的时候,他不得不到爸爸当时在的部队里去,不是当兵,只是为了躲避当时的“战争”。因为像他这样的混世魔王,那个时候无论是去造反还是被造反都是首当其冲的。奶奶爷爷都是共产党员,也是父母。不可能让儿子白白去送死的。
没想到,时过境迁。这个当时的“周处”,现在也是出息了,是我们家收入最高的人。这也是生的时日好,遇上的机遇好。跟他小时候养成的胆子大也有很大的关系。不过后来他因为应酬喝酒多了切除了部分的胆囊,没了胆了。当然这是后话。
妈妈对他的愤懑一部分来自于爷爷更喜欢二叔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不那么喜欢我。不过我也不在乎,对她的影响也不算太大。更多的是因为二叔“财大气不粗”,越有钱越小气。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财富是集腋成裘,铢积寸累的。他不厚道的地方,是他用做生意上的狡黠和唇舌来对付我们也算是沾亲带故的人。
在妈妈看来,他是虚伪的,工于心计的,不耿直的,是想跟我们划清界限的。每次谈到他的时候,她的开场白都是“你那个二叔啊,哼!”。
至于他们之间在年轻的时候到底是有怎样的过节,我也不甚清楚,我也不想去搞清楚。现在这个年月,堂兄弟之间已经没有多少的感情和练习。我反正是不羡慕他们锦衣玉食,他也不在乎我是否箪食瓢饮。总之井水不犯河水。对于他们的态度也只不过是流于礼貌的需要,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想想也是,只要能维持表面的体面,还要真情实意来干嘛呢?
我从妈妈那里听来的一面之词当然不止跟二叔一家,跟姑姑家似乎也有些许的不愉快。说他们找我们家借钱的时候嘴甜的像抹了蜜,还钱的时候又一拖再拖。爸爸是对亲人毫无保留的,妈妈很恨他这一点。
我曾想象过,如果哪天有必要跟奶奶家的人闹翻,撕破脸皮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些不知道有没有根据的恩怨说出来。他们要是说这个是妈妈的血口喷人,我也一定要站在妈妈这一边。因为她是我的妈妈,我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俗话说“娘奔死,儿奔活。”我可是欠她一条命的。即便她的话有偏颇之处,我也要毫不犹豫站在她那一边的。
比起这些可能是空穴来风,但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埋怨,跟爷爷之间的恩怨就是我真正感受到过的了。
他确实是一个可怜的老人,爸爸的去世带给他的冲击也是前所未有的。想当初他在大年二十八的时候出去早锻炼被拉猪肉的摩托车撞倒,打了满腿的钢钉对他的改变也没有这件事来得凶猛。这件事只不过是让他只记得二叔的好,因为住院手术的钱全是二叔出的,而忘了我妈给他端屎端尿的好。现在,爸爸的去世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偏心的理由。
我和妈妈都记得,他曾经许愿说我上了中学以后要每个月接济我们多少钱。虽然我们家不算有钱但也过得去,并不稀罕那一点钱,老人的退休金也不多,我们也不该要。但这不表示你就可以给我们开空头支票吧。你不说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们也不会不怪你,既然说了,是不是就该言而有信呢?这是做人的基本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了这个不好的头。从此我常常听到他在我面前夸奖二叔的孩子。这也算了。我从小就学会了四个字:宠辱不惊。
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他因为爸爸的去世而至今还在埋怨我的妈妈。在他看来,爸爸睡在我妈妈身边,我妈妈居然就这样让他在睡梦中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绝对无法原谅妈妈的这种“不作为”,仿佛是妈妈夺取了爸爸的生命似的。我知道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可能还怀疑过我妈妈是杀人凶手吧。
在送我去上大学的车上,奶奶也跟我谈到过这个问题。奶奶用温柔的语调告诉我爷爷的真实想法,她说:“这就是一个当老人的心。”是的,这就是一个老来丧子的可怜的老人无可厚非的哀伤。但又何必把派遣哀伤的渠道建立在对另一个人的指控上呢。这样的指控已经超过诸如妈妈对二叔的不屑的范畴了,已经是要推翻一个人的灵魂了。
就像我无法理解爷爷一样,他也无法我们与一个酒鬼朝夕相处的无奈,和那天晚上阴差阳错的结局是如何地让我和妈妈无从去后悔。
三十三
爸爸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亲情淡漠的夹缝里。他也是挺难的。
难就难在他的性格是不允许他站起来勇敢地抛开一切杂念,包括对父母的孝,和身为兄长,为人父,为人夫的自尊。
这也是我对他的崇拜的原点。虽然我对他的这份崇拜是从他离开了这个世界才开始的。就像世人对梵高的趋之若鹜一样。
身为一个男人,一个儿子,一个兄长;将来也是要为人父为人夫的。尊严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席之地的方法。想要获得尊重,就要自己去争取。怎么争取,首先就是要自己尊重自己。外面的架子不能端,心里面的架子却不能放。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告诉我的,但因为我们相处的时间少,他也不得要领,所以始终无法向我灌输这样的核心价值观。直到这次我去了他从小长大的草原。虽然以前也去过很多次,但这次是真正第一次用心去体会这样的世界,这样的眼界,会带给人怎样的心界。
在与世隔绝的草原时,你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王,呼风唤雨。让人心无杂念的风一吹,成就感如同羊毛一样飘到天空里化成云朵;在下山的路上,就像是仗剑天涯的侠客,无所畏惧,呼朋引伴,挥斥方遒。从这里孕育出的灵魂,如何才能放得下自尊去屈就城市生活和家庭琐碎中的点滴呢。那可是一个装得下草原、天空的灵魂,是容得下牦牛自在寻路,鹰隼自在翱翔的灵魂。
这样的灵魂难道不值得崇拜吗?
我说的是在它还没有被酒精淹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