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居于后院的南文纬留下的几房侍妾终于从仆人口中听说三郎君和夫人又失和了。其中,陈氏因颇得南文纬宠爱,所生之子南文萧也和南练萧情谊交好,一直被南练萧事之如母,于是忙命人去请南练萧,准备劝导一番,然仆人回禀道:“三郎君前日就入宫了!”
南练萧入宫不是为了躲开谢流徽,而是宫中确实出了大事。周叔奉自认在南元尚继位时立了大功,仗着南元尚的宠信,越发不把老臣放在眼里,每日背着那双二十口钢刀的翅膀随意进出宫门,文臣武将谁人当道都被大棍撵开。那日在宫门前恰遇南玄度的车驾,一个要出,一个要进。周奉叔骂骂咧咧不肯相让,南玄度在车上也不做声,只是那么冷冷地耗着,周叔奉一时恼火竟拔刀相向,在宫门前闹得不可开交。文武百官于是纷纷具表上凑,称周叔奉怠慢朝廷,侮辱皇亲,宫门械斗,是大不敬之罪。南元尚有意庇护,对众臣奏章置之不理,只命周叔奉向南玄度赔罪,然而周叔奉哪里肯听。几日来,南玄度将尚书台众官员圈于阁中,商议如何才能制住周叔奉,众人却愁眉不展。
下了早朝,南玄度面带怒色回到尚书台,众人皆不敢上前询问。南练萧斟了一杯茶,送到南玄度面前,递过一封谏议公文道:“猛虎食人,本是为了彰显王者之威;恶狗咬人,则实是小人内心忧惧。对付猛虎之徒,可用钢刀杀之,可用铁锤驯之,纵然败走,亦不失气度。至于恶狗之徒,只需一块腐肉,即使是臭的,他也食之如酪。”
南玄度听了怒容顿消,接过公文看了,便笑道:“千户侯。这可是周叔奉做梦都想要的!”旁边一个官员听了,忙道:“上次周叔奉就向主上求封千户侯,众官皆不同意,主上这才让他做了曲江县男,食三百户。如今一下子跃为千户侯,只怕不妥。”南玄度冷笑道:“若真的给他这个千户侯的官封当然不妥。不过,想要调大鱼就要下重饵,就是不知道周叔奉有没有那个能耐,吃到这块肥肉了。”
三日后的早朝,南玄度领着尚书台果然领众臣推举周叔奉为千户侯,任青州刺史,调度青、冀二州军务。南元尚听了当即准奏,周叔奉更是欣喜非常,下朝后即刻往尚书台交付东宫直阁将军的职权,领了千户侯、青州刺史的官凭,准备不日启程上任。
谁知,周叔奉刚刚出了尚书台的前应门,便只见南练萧领着数十羽林郎等候在门外。未等周叔奉发问,南练萧喝道:“将这侮慢朝廷的奸贼拿下!”羽林郎亮剑上前,周叔奉尚不明就里,张口骂道:“放肆!你们这群小杂种!忘了谁提携你们的了?”南练萧笑道:“千户侯忘了,如今你已不是东宫直阁将军了。”“可我是青州刺史!青州、冀州的兵权都是我的!”周叔奉喊道。南练萧面带不屑:“那就等千户侯到了青州再说吧。”周叔奉至此终于明白过来,也无他话,噌得拔出钢刀,指向南练萧,冷冷地道:“既然你们想做老子的刀下鬼,那就放马过来吧。”众羽林郎面露惧色,唯有南练萧神色淡定:“我一直好奇,千户侯背着那么多钢刀,以为可以护身。可你的刀再多,最终也只有两只手可用!”话音未落,南练萧已拔剑上前,直刺周叔奉双臂。
周叔奉素来以为南玄度、南文纬等人的将军之职不过是荫封所得,纵然领兵也是躲在后营帐中,并无武功,不似自己真刀真枪地从沙场闯出生死来,而南练萧所谓将门虎子哪会有真本领。况且南练萧在朝中的名声也都是“西州八友”一类文人雅号,加之其为人谦恭顺和,温文尔雅,周叔奉从未料到他竟能如此深藏不露。恍惚惊讶之间,周叔奉手筋已被挑断,钢刀落地时众羽林郎一拥而上,将周奉叔押住。
“南练萧!没想到你竟是狠角色!”周叔奉愤愤骂道。南练萧并不理睬,南玄度却从旁走来,笑道:“周叔奉,你错就错在这点子逞强好斗上。”周叔奉见了南玄度自然格外恼火:“南玄度,你别以为制了老子你就能一手遮天!你也太小看主上了!你当心,周某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周叔奉还要再骂,南玄度却阴沉了脸色,向众羽林郎命道:“毙于阶下。”可叹周叔奉尚未顾得上再骂一句,就被乱剑刺死。
夜来秉烛,南玄度对南练萧称赞不绝:“我筹谋多日都不得主意,贤侄反其道而行之竟轻易解决!真叫人佩服。”未等南练萧的谦辞,南玄度又道:“我更没想到的是,贤侄不但文采斐然,更是武功了得!也不枉令先君镇北将军的名号了!”南练萧刚说了“尚书令过誉”,南玄度拍手继续道:“贤侄今日可算是为朝廷立下一功,似周叔奉这样的得意忘形的奸佞小人,必须尽早除之!至于綦毋珍和徐龙,都是不值一提的。哦对了,贤侄还记得我提起的巫女吗?”
南练萧本来还想着如何应对南玄度不停休的夸赞,可听到这句话便愣住了。那日南玄度说起巫女杨氏,南练萧本有打算,可谢流徽为了夭儿和他吵闹,随之就入宫谋划铲除周叔奉,竟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南练萧忙定睛问道:“尚书令也要惩治这巫女?”南玄度点点头:“当然!贤侄恐怕还不知道,这杨氏如今……哎,后宫不堪啊!”
南元尚荒淫无度早已惹得群臣不满,然而在南练萧看来这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自南云英死的那天起,南练萧就已经明白:此一番绝不是什么忠臣效命,为国为家不惜以死相报的时候。这是一番角力,做什么,怎么做,将决定诸人各自的命运。南练萧到底是不是个狠角色现在还不知道,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开场游戏而已。没有站到南云英一侧助其夺位是因为当时力量的倾斜显而易见,只是南云英和王元常一叶障目才自绝性命罢了。今日帮南玄度除了周叔奉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心所向,周叔奉死了不值什么。但是,周叔奉的死却会激起主上和权臣最大的战争,而这个巫女杨氏,也会是一味药引子。
“若是巫女秽乱后宫,皇后岂能坐视?”南练萧刻意问道。南玄度果然笑了:“哈哈哈,贤侄难道没听说皇后的是吗?哼,她自己就是个****,还会去管皇上吗?听说上巳那日,皇后还撺掇着主上到坊间去抢女人呢!”南练萧想起裴庆之之事,心中疑虑终于得到明证,但面上却仍是镇定的神色:“纵然皇后懿德有失,尚书令也不该如此诽谤啊。”“诽谤?”南玄度冷笑了,“杨婆儿,共戏来所欢!这句歌谣现在可是辟邪城街头小儿最爱唱的。我兰陵王朝的国母,尽然成了杨婆儿!”
比之南玄度愤慨激动,南练萧显得十分沉得住气,道:“这么说,皇后和杨珉私通的传言是真的了?”南玄度点头道:“自然是真的,我安排在后宫的人三日一报信。这杨珉正是巫女的儿子,在主上潜邸长大,如今已是二十的年纪。只怕,皇后早就与其勾搭上了!可我想不通的是,主上对此竟不闻不问,对那杨珉还十分得好。听说,一日主上撞破二人丑事,不但不怪罪,还带着杨珉去华林园赏花,两个人比腕力!”说着,南玄度深深一叹,“君王如此,国将不国啊!”南练萧端其茶盅,轻轻地吹了吹茶沫,看铁红色的茶汁泛着油光,口气坚决:“纵然主上不追究,但这秽乱春宫不是小罪,御史台若是查有实证,要杀个杨珉还不容易。”南玄度端着茶盅在嘴边停住了,斜睨着南练萧,眼珠子一转,笑道:“贤侄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常言道,万事开头难。有些事情一旦拿定了主意,办起来就容易多了。没过几日,御史台便查证了巫女之子杨珉秽乱春宫之事,众臣奏表,逼得南元尚只得当堂下旨将杨珉送往廷尉。然杨珉刚被关进大牢未及开审,南元尚又宣召南玄度觐见。
“如此急召,估计主上是不想让尚书令杀杨珉吧。”南练萧将南玄度送出尚书台,悄声嘱咐道,“不如尚书令在主上面前多说几句家常话,我这里让廷尉速审速决便是。”南玄度眼眸一亮,笑道:“好主意!”随之转念一想,道,“贤侄何不同我一道去呢?主上今日被逼着下旨拿了杨珉,心里头定然不高兴,我又是个急脾气,万一……若是贤侄在,恐怕还好些。”
南练萧暗忖,南玄度杀周叔奉,抓杨珉的主意虽是自己出的,但在主上眼里却都是南玄度一手操控的,少不得把仇记在南玄度身上。此时南玄度邀南练萧一同觐见,只怕是要让南练萧帮着南玄度分担些责任。南玄度固然老奸巨猾,但南练萧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心里想着的是另一件事:南云英留下的那个巫蛊布偶。这件事如果真和巫女杨氏有关,今日审问杨珉就是个绝好的机会。
欠了一欠身,南练萧道:“主上宣召尚书令,我若是这么跟去了,只怕坏了宫里的规矩。再者,杨珉那里要速审速决,别人去了,多少有些不放心。不如这样,尚书令只管去见主上,就说我在协同廷尉审着杨珉。尚书令只需拖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内,我就去派人请尚书令。”南玄度见南练萧主动担下了杀杨珉的责任,知其已猜破自己心思,既然目的达到,也不再强求,便径自往延昌殿去了。
送了南玄度,南练萧急忙忙往廷尉大牢而来,摈退左右守卫,独审杨珉。杨珉被反手缚着瘫坐在地上,面上却无畏惧之色。南练萧虽纳罕,但更牵挂心中大事,于是问道:“你是何时随你母亲侍奉在主上左右的?”杨珉答道:“十年前主上扮成百姓在街上玩耍,偶然遇见我。后来我母亲见了主上,一眼就看出主上是尊贵的人,主上由此就十分信任我娘,将我们留作使唤。”南练萧心算时间不错,便又问道:“那你母亲是否给主上行过巫蛊诅咒之事?”
杨珉身子颤了一下,有些支吾:“巫蛊?不,我娘只为主上占卜,不敢行巫蛊之术。”南练萧冷笑一声,用毫不在乎的口气道:“原来你也知道巫蛊不是好事。那么,十年前那个诅咒惠太子的布偶,又是谁做的呢?”杨珉听说此言不由将南练萧上下打量了一番,南练萧趁机道:“你们不要以为如今惠太子没了,先帝也已归天,就无人敢问此事!如果这事情证据确凿,就算没人敢问责主上,你和你母亲……”
“我和我娘不过是山野小民,哪里知道你们这些朝廷大事?十年前的那个巫蛊布偶是我娘做的。惠太子自己奢靡无度,又不敢向朝廷要钱,结果却在主上身上找由头。主上恨惠太子待主上刻薄,就让我娘做了那个布偶。”杨珉忽然开口,前因后果竟丝毫也不隐瞒,且神色淡然。南练萧只觉得前人并不是一般贪图富贵,邀宠献媚的小人,便问道:“十年前主上年幼,你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杨珉道:“我原来也是不知道的,是三年前我娘告诉我的。”
三年前,南练萧能想到的三年前的大事,那便是复郡王南云音谋反被诛的事情,也是先君南文纬含恨而逝的根源。杨珉并不知道南练萧的心思,径自说道:“这些年来,我娘一直帮着主上对先帝和惠太子施巫蛊之术。三年前,先帝平了复郡王的反叛,惠太子又让人杀了复郡王,主上十分恼恨我娘所行巫蛊并不灵通。我娘无奈,只好暗中在主上进奉给惠太子和先帝的金丹里添加了慢毒。我娘说,主上是个性情不定,心中阴险的人,所以把事情都告诉我,免得我们将来不知为何而死。”
至此,南练萧恍然大悟,也明白这杨珉为何到此时都无有畏死之心,原来他母子早就料到有今日了。南练萧起身踱了两步,道:“既然如此,我再问你最后一句。竟陵王殿下,可曾参与此事?”杨珉摇头道:“竟陵王殿下虽然知道这些事,但从未参与过。殿下是个胆小的,谁也不敢得罪,要不是他最后被人蛊惑着起了夺嫡之心,惹得主上忌惮,也不是那等结局。”南练萧警醒了一下,问道:“你知道竟陵王殿下的死因?”杨珉微微一笑,道:“使君不是说只问最后一句吗?怎么还有一句。呵呵,使君想必是知道主上赐给殿下的匣子的,难道使君以为那匣子里只有布偶吗?”说着杨珉看了南练萧一下,将目光移向南练萧宽大的袖子上,“那里面装着的东西,只怕和使君此刻袖子里揣着的是一样的。”
南练萧惊骇了,一是牵挂之事终于尘埃落定,帝王之谋的狠毒让他寒噤;二是眼前少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让他自愧不如。掩饰了神色,南练萧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案几上:“这是最好的,服后立毙,并无痛苦。”杨珉看了眼南练萧,笑道:“多谢使君了。使君跟着尚书令做事,可要小心再小心啊!主上跟尚书令,得罪谁,都不好。”